有这样一个故事,也许没人听说过。
汉人祖先黄帝在逐鹿与九黎祖先蚩尤大战,九天玄女授书于黄帝。最终,黄帝在妫川河畔斩杀蚩尤和他的八十一个兄弟。这场战争不仅仅决定了胜负,还是汉族和九黎族之间图腾的对赌,胜者为龙为凤,败者为鱼为鸡。从此汉人后代以龙凤自诩,九黎后代以鱼鸡自诩。玄女在妫川河岸受到启发,以此为据向后推定了一百零八幅图箓,刺在妫川之中的一只青鱼背上,复将其放回水中。这一百零八幅图箓就被称为龙鱼河图。
蚩尤有一个兄弟虻龙擅长用鼓声惑人心智。他被斩杀时有一只手臂被斩断落入妫川,断臂感应时运化成精怪,有一只眼睛从掌心生出。这只断臂刚好看见刻图的这一幕,它藏在水中伺机而动,等到女神离开之后缓缓靠近青鱼,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阴贽而快速,瞬间将其捕获。青鱼首尾挣扎不定,仿佛感知到了濒死的恐惧一般,凭借光滑的鳞柔韧的身躯和求生的本能,奋力将自己从这种恐惧中挣脱出来,在利刃般的指骨之间寻到一个出口,像在水中牵动的机括瞬息而发逃脱出去。
断臂锋利的指甲划伤了青鱼的身体,鲜血随着青鱼飞驰的身影在水中留下一道血痕,它像一个疯狂的狩猎者,在鱼身后紧紧追逐。它们就这样游过了妫川,游过了一条又一条江河,从江河游进湖泊,从湖泊游进大海,这样追逐着,彼此迷失在大海之中。
后来,青鱼不再是一只普通的青鱼。它在海中沉睡了一千年,醒来之后有了神识,却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又过了一千年,那一天海上起了风暴,水中压抑而沉闷,青鱼从水中跃起破浪而出。当雨水落到青鱼身上时,她就化身成一位少女。天上的乌云为梭斜雨为丝,为她织就一件白色的雨衣,当她的双脚想要凌空踏上风背时,被风包裹住,风化作一双风履。
自从有了神识,青鱼就会用许多无理取闹的方式排遣寂寞,比如欺负一些比她法力小的虾精蟹怪,逼迫法力比她弱的精灵们和她比武或者和她打各种奇怪又不公平的赌。如果输了,就要签订契约对她言听计从。曾经有一只海马输掉了,按照契约要做五十年的倒立。人们常说“人嫌狗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她在海里游得腻了,就化成人形跑到陆地上去。海里有一只千年老海龟和她做邻居,她在陆地上看见有人用龟甲占卜就说要拨了老龟的龟壳,吓得老龟钻进壳子里不敢出来。她每一次要去陆地上去,都会在走之前把老龟掀翻,等她回来再把老龟翻回来,然后问一问老龟自己去了多久,通常是三五十年年或者更久。
陆地上比海里要热闹繁华,青鱼身着雨衣风履,像个普通人一样游走集市茶寮之中,有时会隐身在各处窥视人类的言行举止。有一次她躲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上,见证了一个孩童的出生、成长到衰老、死亡的全过程。她像在欣赏一幅画卷一样欣赏人类的生命,用近乎奢侈的方式消耗时间去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并且乐此不疲。
自从青鱼幻化成人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有一天她来到晏都。
晏都之内有运河横贯城东西,河道宽四十余步,两岸皆筑御道广植柳树。只在城西这一段,河水被引入内城,沿岸鳞列着商铺、酒肆、茶寮和客栈,来往的商家旅客人鱼混杂,常常夜市接着早市,通宵达旦,是城内最喧闹的地方。
等到暮色将晚,手提肩挑的小贩、花窗里伸出的红袖、卖糖人吹着场箫、行船上的斗酒令,夹杂着食物的香气、酒气、脂粉气。青鱼一袭白衣倚在河边栏杆上,浑身的精力在白天消耗尽,她的感官被这些声音和气味塞得满满的,略带着疲惫。她装扮的就像一个娇俏的富家女,只不过,头上的乌木簪是一株花妖所变,珠花是一只海蚌精,耳环是一对水母,带鱼精变的玉带和海带精变的宫绦,还有一对虾精变成玉佩挂在上面。那些精灵被迫签了不平等的契约受她驱役,她就把他们变成饰物挂在身上。额头上的金翅花钿本是一只蜻蜓,此时刚好三天的契约到期,正化成原型飞走了。青鱼扒着栏杆伸手就去捞,最后也没有捞到。
一旁的路人一脸诧异的看着她伸着手冲着河水比划,看的她有些不耐。她快速向人捏出一个咒术,隐了身潜到河水中,伸伸懒腰放松身体,像一只水母一样惬意地随着水流漂荡,那种窘迫感才好了一些。人声渐远,她从城中一直漂到城外,天地之间寂寂无声,混沌而安谧。
妖精的感官极为灵敏,即使像这样潜在水里,无论是远处的山上的草木虫鸣,河底的水草鱼虾,她都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水中忽然传来一阵血气,夹杂着污浊沉闷的死气。青鱼潜出水面,水滴像珍珠一般从她身上滑落,连发丝都不曾沾湿。她循着气味游去,果然有一具新死的尸体,黑衣蒙面,横在水边。尸身上有几处刀伤,最致命的是由后心贯穿身体的爪痕,血从五个指洞中流出,还留有温热,伤口有生铁的味道,还有另一个活人的血味。
她隐约听见些打斗声,正走上岸循声而行,走进一片柏树林。天空窸窣窣的下起了小雨,青鱼的衣裳是云梭雨织而成,可以隔绝风雨,她犹如闲庭信步一般从雨夜荒野中穿行。
一座石塔屹立在柏树林中,两个黑影在塔前酣战,石塔前生长着一片野玫瑰,沾血的花瓣在细雨中摇摇曳曳。
再往前数十步,山崖之下有星星点点的火光,那一处是太庙的所在。庙中灯火长明,门外有驻军来往驻巡。青鱼正探身张望,忽然被一人扯住了衣袖。那人一袭青衫,年轻书生模样。她早就感应到这个人的气息,不过只是普通的人类,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一直就躲在塔后,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神色惶恐不定。青鱼细细的观察着:原来他不是在观战,而是困在这里无法离开。
书生趁她分神又是大力的一扯,将她带到身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一边将自己腿蜷缩起来,把塔檐下干燥的地方让给她。书生探出身子悄悄观望,她也凑过去,两人面颊贴着面颊,身子贴着身子,好像嗅到了野玫瑰的香味。
乌云从天边层层涌来,天色一片昏黑。两个黑衣身影映着刀光闪烁,人影斑驳,然而一招一式在她眼中依然清晰。其中身形略宽的男人手持钢刀,左脸有两道爪痕,一处在眼下,深可见骨。身形略窄的那一个是女人,背后一处数寸长的刀伤,双手套着两副钢爪,正是贯穿尸体的武器。女人双手架起钢刀,但是气力逐渐弱了下去,刀已近眉,她忽然放开一只手挥向男人脖颈。
突然间,疾风从草中掠过,电光忽闪,天空响起一记惊雷,一双微凉的手附上青鱼的耳朵。
书生的手微微的在颤抖,对上她的眼睛,回给她一个安慰的笑脸。他将她圈在墙角,半个身子斜在檐外,被风吹的鼻子发痒,眼看喷嚏就要忍不住了,青鱼伸出一只手帮他掩住了口鼻。书生温热的呼吸吹在她凉凉的手掌上,一下急于一下。女人的钢爪,男人的钢刀和书生的喷嚏,都像绷紧的弦,处于某个极端上。
“阿嚏……”一声,弦断了。钢爪挥斜了,钢刀也偏了,他们也要暴露了。
就在黑影回神的一瞬,青鱼拾起一粒石子掷出,石子竟像利箭一般从男人肩胛穿透,击在女人胸口。男人一声呻吟闷在口中,女人一口血水吐了出来,委座在地。这两人才知道附近潜伏着一个无法抗衡的对手,再争斗下去也毫无意义,各自挣扎着逃走了。
这一掷在电光火石之间,书生惶恐之下并不曾察觉到。青鱼放开他的口鼻,中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两人在塔后静静探听,等到黑影走出柏树林,青鱼在他耳边悄声说:“他们……好像走远啦~”
书生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倒在墙上。雨大了些,青鱼看着雨水顺着塔檐流下来在地上打着泡。
书生从身旁拎出一个蓝布包裹,取出一架琴。他坐直脊背,用衣袖细细擦干琴身,拨弦调音,明明动作娴熟,却还透着些不自在,眼睛像粘在弦上,微红着脸。雨渐渐停了,月光落在他的衣襟上。青鱼忽然扯住他的衣袖,指向塔顶,问他:“你想不想上去弹?”
“啊?”
“走吧!”
她握着书生的手一跃而起,书生慌张的揽住琴身,刚听得耳边有风声,人已经立在塔顶上。
原来这位姑娘是个武学高手。
月亮把塔顶照成白色。书生的手抹挑剔勾,在弦上跳着舞。青鱼将双腿垂下塔檐,双手撑在背后,静静的听着,琴声托举着月光,把天空和旷野之间的缝隙都填满了。等到一曲终了,有一列火把从远处靠近,远远的有人声呼唤。她一边回头对书生说:“我们下去吧。”一边已经捉住他的手,从塔顶跃下。等到他站定,抬头再去看,青鱼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群渐行渐近。排在对首的苏星,持着火把一边跑过来,一边“大人…大人”地呼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