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梦中醒来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仿佛边境战争的投影。师父已带人攻下了第一座城池，想必是庆功之余无暇理会我的求救吧，我来这南淮寺已经三天三夜，依然无人问津。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呀……”我摇头晃脑地随口念出师父平日里逼我背的诗词，将残茶倒掉，转身看见洛辞，“呦，小洛辞你又来了呀！”
身为妖修，我自身寿命比同类
长得多，更遑论生命短暂的普通人类。洛辞今年十九，比我小上整整两百岁，这点便宜不占白不占。
洛辞脸色黑了黑。这几天一直这么调戏他，感觉特别爽。我不禁笑吟吟道：“小洛辞，来，给姐姐泡杯茶。”洛辞有一手点茶的绝妙功夫，只可惜少一个品茶人。我对茶道一窍不通，如果师傅在这儿肯定能神侃出一堆溢美之词。
不懂归不懂，单是看洛辞泡茶就是一种享受啊……美少年做什么都极其养眼，尤其是端茶倒水这类动作。
洛辞没理会我，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有一个重要的情报。与你有关。”
我眼睛一亮：“是要放我回去吗？”
“不是。跟我来。”洛辞转身就走。我立刻产生种种不好的猜测，当机立断拖延时间，一头栽在椅子上：“哎呦！”
洛辞回身微皱眉道：“怎么了？”
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我脚扭
了，不能走路。”情急之下，我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个蹩脚的理由。单纯的孩子洛辞信以为真，蹙着眉低头便要撩起我裙摆：“我看……”
“别别别！男生怎么能看女孩子的脚呢？”这句话是我想了好久才琢磨出来的，毕竟我一直把自己当成和师父同种的生物。
洛辞显然没有和我一样的概念，闻言愣了愣，慌乱地收手：“抱歉，冒犯了许久姑娘。还请许久姑娘……”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我大手一挥，果断地说，“现在我脚扭了，不能去，改天叫他们来拜访我！”在我想象之中那是一群南淮寺的高手，要么鹤发鸡皮要么凶神恶煞……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一定要找个借口开溜！
洛辞认真地纠正我的细节错误：“只有一个人，说是你的故人，想要见你。也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看起来倒是无害的样子，和我差不多大吧。”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座位上蹦起来：“在哪在哪？本大爷要玩……啊不，要会会他！”
我确信除了洛辞外，在我的记忆中再没见过他这般年纪的少年。这个少年，一定和我遗失的记忆有关。会是……那名立在树梢恍若光清月霁的少年么？
隐隐地，我的心跳开始加快，甚至有了一丝兴奋的味道。只是这种表现更像是想要解开谜题，而不是寻回自己。失忆前的我是什么样子呢？如今，我定是改变了许多吧。即使记忆回归，我也只会如同旁观者，看那一场曾经属于我的戏剧。生命太过漫长，往往会忘记自己最初的模样。
那是我，又不是我。只是曾经。
跟着洛辞走过长廊，最后一抹夕阳残影映出洛辞修长挺拔的背影，恍然若梦。我再一次想起记忆中少年唇角轻佻的笑容，深深觉得小洛辞才是真正纯良无害。
“洛辞，你家人忍心让你当南淮寺的杀手吗？”我没有家人，很想知道人类是怎样和父母相处的。嗯，也很想了解了解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的天然呆少年。
洛辞垂垂眼帘，停住脚步，声音无一波动：“家父很早就离世了，家母在我十五岁那年意外身亡，现在洛辞在世上无牵无挂，更没有人担心。”
我闻言一怔：洛辞是得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想想他母亲去世那年正是所谓“南淮寺之劫”，我不得不联系到师父身上，不由得生出一丝歉疚之意，连忙转移话题：“对了，你那个师妹叫什么名字？就是桃花林里那个很漂亮的女生。”
洛辞眸底神色变了变：“她……叫小鱼，是个孤儿，师父收留她当作徒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她很善良，很单纯，美好得像一幅画，只是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五年前那场劫难后，小鱼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武功飞速进步，同时将周围的妖赶尽杀绝，毫无怜悯之心。许久，你千万不要接近她，也不要试图和她打斗，小鱼如今功力极深，绝不在你我之下。”
说这么一大段话，不就是提醒我看见她赶紧跑路嘛。我一边腹诽一边乐滋滋地回味他唤我“许久”时那动听的男中音，选择性忽略他前面那一段明显在秀恩爱的话。本大爷许久活了几百年也没嫁出去，谈这种话题简直是生无可恋。小洛辞这纯属刺激我啊……“所以说你们是青梅竹马喽。”我生无可恋地接下去。
洛辞点点头：“也算是吧。”
“是你妹！”我没好气地回敬，双手抱胸瞪着他，“喂，走一会儿了，那小哥到底在哪？”
洛辞指指西厢房的方向：“很远，还要走半个小时。”
“那你抱着我走吧。”这句话毫无征兆地脱口而出，说完我不禁为自己的厚脸皮鼓掌。
洛辞竟然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好，你站直。”
接着，他将我打横抱起。是那种非常标准的公主抱，以前我经常求师父这样抱我，可惜师父总是直接拎着我后衣领带我飞。不过洛辞没用飞的，而是大步向前走去。
所以，沿途所有南淮寺弟子都看到他们的大师兄抱着一名并不轻盈的少女，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面无表情地……走过。我似乎听到了他们下巴脱臼时的“咔吧”一声响。
洛辞身上清香怡人，我把脸在他衣袖上蹭了蹭，心满意足地闭目养神。姑娘我，大大方方地送给了洛辞小朋友自己珍贵的初拥，想想就兴奋啊……如果此刻睁开双眼，所有人都会看清我贼亮的目光！
不愧是习武之人，走路速度相当于平常人的小跑，不一会儿就到了西厢房。我万般不情愿地从洛辞怀里磨蹭出来，抬头懒洋洋地看向屋里。
空无一人。
“咦，洛辞你说的那人哪去了？分明是一间空房间嘛。”我左顾右盼，也没能瞅见人影。
洛辞微蹙眉，疑惑地回答：“我不知道，但他的气息还在，应该才离开不久。要不要进去看看？”
“嗯。”我不懂江湖人士的气息，不过鄙人鼻子很灵，至少是记下了洛辞和师父的味道。洛辞身上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清淡悠远的香气，而师父周身总是有股驱蚊专用的金银草香，导致我夏天总和他睡一个屋。眼前这间屋子的主人却是……异香满室，呛得我连连咳嗽，“这人一定是天子转世，话本上都说生龙子时香的可厉害了，等我跟他见面一定要用你衣服堵住鼻孔！”
不知是不是对我的决定表示鄙夷，洛辞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迅速拽着我向屋外退去。
“怎么了怎么了，说好的憋着也要勘察现场……”我捏着鼻子冲他耳朵大喊。屋里奇异的香气有种让人沉醉的魔力，似乎闻多了就会使人昏睡过去。现在我都觉得自己脑袋昏昏沉沉地，多亏学着洛辞掐了掐自己才清醒了一点。
洛辞摇摇头，嗓音嘶哑：“情况不对。”
的确……西厢房这片地方，连一个扫地的人都没有！我瞬间提起警惕，往洛辞身后躲了躲：“你，你小心点啊，不如咱俩回去叫人来帮忙……”
话音未落，一剑寒芒闪电般向我劈来。洛辞反应飞快，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拔剑的，那柄长剑就断成了两截。
剩下的一截在一名黑衣蒙面人手中，他不紧不慢地扔下剑柄，重又从身后抽出新的来：“早知南淮寺大弟子洛辞威名，果然实力雄厚，不容小觑。”
洛辞紧锁双眉：“你是谁？你不是刚才那个少年，气息不一样！”屋里香气显然已经发挥作用，洛辞的呼吸微微有些絮乱。我能看出他脚步的些许不稳，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扶住洛辞。
黑衣人冷笑，刻意拿捏的嗓音冰冷不带温度：“与你无关，我要取走这小妖的命！识趣的快些离开！”
我微微心惊，下一秒洛辞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冷硬地摇头：“许久是我的朋友，你们不能动她。否则，必须先跨过我的尸体！”
这台词，听得真让人热泪盈眶啊……可惜我现在哭不出来。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走投无路：房檐上，树上，大门口，前后左右，上来重重重兵。看起来个个身怀绝技，此刻都仇恨地看着我和洛辞。
洛辞皱眉：“你们是南淮寺的人。”怪不得，全是男的，想来是嫉恨洛辞兄的桃花运来打抱不平的。当然还有一些对妖抱有极大敌意的高手。即使洛辞有盖世武功，也打不过这么多人啊！我战战兢兢地缩回洛辞身后，不敢看自己和他就这么死在这儿。洛辞现在算是把他自己和我拴一条绳上了。
没想到他轻轻一笑，恰如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真巧，我最喜欢打群架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