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第一个清晨,阳光很好,艳丽得跟撕开的金黄的包谷棒子似的。
我背着一个厚实的麻袋,肩上挎着枪,便出发了。
我没有沿着前几次走的路线进山,而是选了东北方向一面更为陡峭的山崖,从悬崖间攀爬上去。那面山崖山脚下的山谷,就是伯父们常说的‘黑湾’,据说白天进去,都如进山洞,漆黑一片,因此而得名。
我在山崖间爬行。此时的山林大半已经枯黄,落叶遍地,满目凋零。
过了一面山坳,前方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响声,山谷回荡,久久不绝。看样子是要到‘三岔沟’了。‘黑子’几步窜上前去,转眼消失在前面的崖壁后。前面的路越来越窄,且是从陡峭的崖壁上生出来的一条孤路,两旁连一棵可攀援的草木都没有。过了一道拱起的高耸数丈的‘天生桥’,就到了崖壁转折处。这时轰隆的激流声更加响了。
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是一落万丈的悬崖,前方三面环山,仿佛大地陷落下去一个巨大无比的大坑,而每一座山的主体都由崖壁组成,崖壁上少有树木,从每一面崖壁的中间都直直地飞奔下一股白哗哗的激流,足有水桶粗细,仿佛从一个圆洞里奔涌出来的,三条飞瀑落下深谷,最后汇聚在一起,谷底被冲开一个巨大的深潭。那就是有名的‘三岔沟’,因三条分开的激流得名。
我顺着脚下的崖壁往谷底爬去。我必须得从谷底爬上对面的那面山崖,然后沿着山顶一直往东北前行。
一下脚就踩落了山崖上松动的石块,石块顺着崖壁滚落,最后飞入了谷底。‘黑子’把前身紧紧贴在崖壁上,屁股朝下,一步步往下退。
难怪当初伯父不愿走这条路,这一失足,只怕连个全尸都找不回了。
下得深谷,怕已是下午时分,太阳照着顶上的崖壁,一片暗黄。谷底就更加暗淡些。在山顶看谷底,以为只是一个被水流冲开的大坑,殊不知谷底远比看到的宽敞、巨大。谷底就像一个倒扣的漏斗。终于看到那个深潭了,三股白水从空而降,冲入潭里,激起丈高的浪,原来谷也并不深,谷底是坚硬的石头。散开的水气跟下雨似的,不一会儿就淋湿了全身。
离开了水潭,前面出现一片茂密的树林,看样子是一片原始森林,林子里排列的古木就像田里的秸秆似的,齐刷刷地往上生长。树林的右边竟出现一大片醒目的绿色树木,是一片常青树,与左边的落叶木形成不明显的对比。我要带着‘黑子’从左边的树林传过去,然后过‘黑湾’,上山顶。
一入树林,各种合抱粗的大树密密地挤着,地上厚厚的落叶足有几尺厚。‘黑子’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只卧在树根下的黄羊忽的跃起,拔腿就跑。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然后整个树林都颤抖起来!树枝上群鸟惊飞,‘呀呀’作响。‘黑子’低沉的叫声振动山谷。这里竟然是一群黄羊的安居之地。越是往树林深处走,心里越是感到一阵阵不安。恐惧!不!我极力压制这种情绪,我早已是一个冷血之人!每往里探进一步,心里往深渊沉下去一点,可我不能回头!天看着渐渐黑下来。
‘黑子’已追出老远了,只怕唤不会来。
我总感觉背后有什么跟着我,落叶忽而发出‘沙沙’的声响,猛地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无论我怎样压制自己,我还是感到了恐惧!末日一样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我开始大声呼唤‘黑子’,一路吼着往前走。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树林里模糊起来。我觉得越走越黑,越走地势越陡峭。谷底渐渐露出了尾端,前面隐约出现了一面山壁。回头看后面的那片树林,只见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谷底,越看越像钟在地里的秸秆了。
正在我凝神之际,背后的灌木丛里竟忽然窜出一个大家伙来,我扭身一闪,它向着脚下的河谷冲下去,着实吓得不轻。从背影看,像一头愤怒的野猪,只怕是一头公猪,以为我进了它的求偶地带。
我赶忙转身往前面的深谷走,一进谷里,眼前顿时黑下来,两面高高的崖壁合拢来,像两面合在一起的手掌。那该就是‘黑湾’的入口了。
正在犹豫是在谷口过一夜,早晨再走,还是摸进谷里过夜,谷里竟‘嗷嗷’传来狗叫,经山谷传来,嗡嗡作响。‘黑子’竟然深入了谷里。我俯下身,摸索着崖壁,往谷里走去。我心里感到恐慌,我甚至已看不清两边的崖壁,只见两面黑乎乎的屏障,头上露出一条长长的光带。‘黑子’不出来,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吠声越来越响。借着头顶泻下来的微弱的亮光,我隐约看到‘黑子’蹲坐在前面的岩石上。我解下肩上的枪,握在手里,慢慢掰起撞火,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一步步朝‘黑子’挪进。‘黑子’从岩石上跳下来,舔了舔我的手背,回头望着那块刚坐着的岩石。我再向前挪了几步,突然,一团白色的东西出现在那块石头上。我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竟‘蹦’的一声脆响,石头被弹起来,飞了出去。见它没动,我走上去,走进用脚尖提了提,却发现那原来是一堆白骨!蹲下来,又是一惊!那不是别的什么兽骨,而分明是一架人的尸骨!当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不住狂跳。翻身往后走了几步,想走出谷口去,却发现路几乎看不清了。只好远远地离着白骨,找了一个突出的岩石,在岩石下坐下来。想生起一堆火,却苦于找不到柴,只好作罢。
‘黑子’趴在我旁边,枕着脑袋。这才拿出饼子,跟‘黑子’摸黑嚼起来。但一想到那具白骨,就没了吃食的兴致。‘黑子’却吃得很欢,大口大口吞食。哎!人终究还是人呐!我以为自己心已死去,恐惧自然不会有的,可是竟是做不到。
如果没有‘黑子’在身边,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熬过那一夜。谷口时不时传来野物的叫声,谷里听的清清楚楚,经久不息。唯一可以让我心里感到踏实的,还是握在手中的火枪,只有紧紧握着枪的时候,我才可以感到父亲还在我旁边,藤儿还在我旁边。我努力什么都不去想,就像那谷里的浓浓的黑夜一样,甚至不去想自己的存在。
我只等着天亮,眼睛在黑夜里挣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