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一阵饥饿引起的腹鸣中醒来,天色正是黄昏,窗外果树上的树叶扑簌簌的往下掉,树枝梢上还挂着一颗腐烂一半的果子,似乎在萧瑟的秋风中为自己惋惜,我忘着窗外怔怔的发呆。
这树是奶奶亲手栽的,她走了十几里里山里,从五叔家后院的井变挖过来,抗回家栽好,每天浇水,这果树竟然活了,妈妈说那时我才四岁,看邻村喜娃的爸爸天天给他买果子吃,我搀的口水流的一地,回家问爸爸要,挨了一顿鞋底,奶奶看的心疼就去了五叔家不顾我婶的咒骂硬是把树挖回来了。
我记得那时,果树第一次结果子,总共结了不到十个,却全结在了树的顶梢上,我抬头看着红通通的果子,脖子都困了,那时奶奶病倒了,在里屋看见了院里的我,手里拿着一跟不知从哪里来的棍子,就一瘸一拐的从屋里走出来,笑呵呵的说,我家猛子想吃了呀,我吞了一口口水点着头。
奶奶摸了摸我的脑袋,一步一步的走到树下,举起棍子,颤颤巍巍的站在树下,敲打着那几个顽皮的果子,好几次她都不小心摔倒了,却又艰难的从土里爬起来又开始敲打,我那时竟傻的不知道扶她一把,只是怔怔的看着果子,等着它落下来。我至今还能想起奶奶看着我狼吞虎咽吃果子是的慈祥笑脸,那时我丝毫不知她已经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久后她便去世了,妈妈说,她一个人去了躺村里的庙里,回到家就一动不动了。
这树依然在四季轮回中开花结果,奶奶却一去不返,不知身处何方了。关于奶奶的事我大多记不清了,只知道她生前很疼我。
想到这件往事我很难过,很快又想起那晚的梦,却也不怎么害怕了,只是屋里安静的让我感觉心里发闷,盯着房顶的木头横梁发呆,窗外的风声似乎渐小了,院子里响起了爸爸浓重的咳嗽声和铁锹着地的声音,是爸爸妈妈干完农活回来了,我顿时心里不那么空旷了。
妈妈推开门,问我,饿坏了吧。我急忙点头。妈妈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她的手一阵冰凉,让我感觉很舒服。她摇了摇头,说,猛子,你先躺会,我这就去做饭。妈妈叹了口气带上门出去了,院子里想起了爸爸劈柴的声音。我一扭头,看见门背后贴着一张黄色的纸条,上面隐隐约约一片红色字迹。
吃饭时梅子来我家了,她和我一块长大,长的很俊俏,我很喜欢和她玩,看她进来我很高兴,妈妈也笑脸招呼她,是梅子呀,坐下吃饭吧。梅子笑着说:"姨,我吃过了,几天没看见猛子,也没去上课,看他功课落下了没,我心头一惊,原来我在家呆了好几天了。爸爸哼了一声就背着手走了,妈妈却笑着对梅子说,你脑瓜机灵,我家猛子脑子闷,你就给他多辅导辅导。
梅子捂着嘴笑,我看着她水汪汪得大眼睛也跟着傻笑。
她和我一块趴在堂屋的写字台上,她用心的给我讲算术,我学习比较差,她却是尖子生,对于学习我好像有先天性抵触性,当下也不听她讲,却盯着她白皙的小手看,她好像没看到一般,埋头讲的很认真,看着看着,她的手竟慢慢变成灰色,青筋暴起,手指变的很细很长,指甲也很长很尖,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有种血液倒流的感觉,脚下一阵虚浮。她讲题的声音突然嘎然而止,我感到房里的温度冷了一大截,正盯着那只可怕的手不知所措,一阵冷笑传来,我吓的大哭起来。哐啷,门开了,我转头看去是妈妈,她急切的问,猛子,咋了呀。我扑进妈妈的怀里,感觉很温暖,却不敢回头看梅子,用手指了指她,妈妈一脸迷茫。梅子无辜的说,猛子,你无缘无故的哭什么呀,回过头,看见梅子俏生生的站在写字桌旁边,白皙纤长的手绕着一捋发丝,惊愕的看着我。我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勉强的说了句对不起,梅子倒是一笑置之。天色逐渐暗了,梅子说,得回家了,妈妈让我送送梅子,她走在我前面,手插在裤兜里,一幅很利索的男儿样。突然她猛一回头,笑着问我,明天去上学吗?我想起刚才,尴尬的点了点头。
我送她到门外,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走了,像只欢快的小兔子,我站在门口看她渐渐走远。刚要转身回屋,却有人喊我名字,走近一看,原来是麻爷爷和爸爸,麻爷爷摸了摸我的头,就和爸爸进门了,并让我插好大门。我看见他背着一个黑色破旧的跨肩皮包,和爸爸说着话进了厨房,我也跟了进去,妈妈也在,见麻爷爷进来,热情的招呼着倒茶,父亲从抽屉拿出一盒烤烟,他自己抽烟锅,来客人时给人家发几支。麻爷爷也不客气,把黑皮包往地上一搁,坐在沙发上,眯着眼吧嗒吧嗒吸着烟,很享受的样子,过了半晌对爸爸说,金娃子(爸爸的俗名)去宰只大公鸡,放好血,待会给这猛子拜拜。我心里一喜,除了过年平时哪能吃着鸡肉呀。爸爸转身出去了,妈妈也拿着一个大瓷碗跟着出去了。麻爷爷拎着破皮包径直的走到我家灶头旁,深深的的吸了一口烟,把烟蒂弹到门外,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布满皱纹的那张麻子脸却有几分触目惊心,他眯着眼平视着灶头,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
过了一会,爸爸拎着家里一只白色的大公鸡走了进来,妈妈小心翼翼的端着瓷碗跟在后面,我探身一看,果然全是血,还冒着热气。麻爷爷往碗里瞅了一眼,点了点头,蹲下身拉开破皮包的拉链,我好奇的也蹲下来看着,他从中拿出好多铜钱,泛着暗黄的金属光泽,给人一种很陈旧的感觉,随后又掏出了一叠黄纸和些许红线。麻爷爷扭头看了看我,说:过来猛子,跪这儿,他指了指铜钱旁边。
我跪在那儿不知所措,麻爷爷从妈妈手里接过碗,放在灶台上,随后用食指在碗里一蘸,另一只手拿起脚边的黄纸,在纸上一划,那黄纸竟烧了起来,泛起了绿色的火焰,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正要仔细看那诡异的火团,一只手却蒙住了我的眼睛,是妈妈。我听见了一阵金属落地声,想必是那铜钱,麻爷爷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他说了三句夹杂着太上老君这几个字的话,后面像念经一样,却听不清了。
片刻过后,妈妈松开手,眼前只有一堆燃尽的纸屑。给你这个给娃带着,我一看是一串用红绳串起来的铜钱。妈妈用心的给我戴在脖子里,贴着肉,我感到一阵冰凉。麻爷爷和爸爸坐在沙发上聊着,爸爸问到,四舅,现在应该没事了吧。麻爷爷看了看我,淡淡的说,以后多去去庙里,猛子的红绳我会护着的。爸爸缓缓点了点头。就从床下面拿出了一瓶酒,和麻爷爷划拳喝了起来,我还惦记着那只鸡,站着不肯走。做针线的妈妈却说:“猛子,快去睡觉。明早还得上学呢。”
爸爸喝了几口酒双眼通红得看着我训道;“快去睡觉,到学校给老子上点心。”我感觉很不痛快,就回屋了。
刚进屋,一股强劲得风迎面刮来,几乎把我吹倒,屋内也变的朦朦胧胧的,像有雾气一样,我正感到奇怪,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猛子,这是你明天上学穿的衣服。我转身一看,妈妈刚出厨房门向我的小屋走来,再回头时,屋里一切又都清晰可见了。妈妈把衣服给我,交代我一定别摘脖子里的铜钱,就走了。厨房里又传来爸爸和麻爷爷划拳的声音。
我躺在床上,摸了摸冰凉的几个串起来的铜钱,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晚我睡的额外香甜,早晨妈妈叫我起床,我也没有以往的拖拉,飞快的穿好衣服,装好书就准备去梅子家叫她上学。妈妈急急忙忙的在我书包里塞了一个热乎乎的饼,说,猛子,到学校就吃了,别饿着。我嗯了一声就走了。我们的小学离村子比较远,通常都是结伴而行,我不知不觉的在家待了几天,很想念强子,梅子他们。
叫上梅子,一路谈笑风生的走到学校。我们来的早,教室就我们村的几个孩子,看来都没吃早饭,从包里拿出吃的,说着笑着吃了起来,我和梅子坐在一块,她看着强子他们低头不语。梅子家里条件不好,她妈妈去世的早,她爸又经常酗酒,别说早晨,中午也通常吃不着饭。想到这里,我把手里的饼给了梅子,笑着说,我早晨在家吃过了,这饼是特意给你拿的,梅子顿时喜上眉头,接过饼小口小口的吃着。我看着她,饿的脸色发白,心里却很高兴。好不容易等到中午放学回家,狼吞虎咽的吃了两碗面,妈妈看我能吃多饭了,很高兴。
我心里挂念着梅子,就偷偷从锅里拿了几个妈妈刚蒸好的包子,用塑料袋盛好,兴冲冲的去他家,她正在门口的葡萄树下背课文,看我走来,放下书冲我一笑。我神秘兮兮的从背后拿出塑料袋递给她,她一愣,过了好一会伸手默默的接过。
我和她坐在树下的石板上,吹着饱含凉意的秋风,各自不语。我知道她很好强。她爸爸经常去邻村喝酒,有时几天不回家,梅子就得去隔壁的婶子家吃饭,时间长了她婶子也给她脸色看。
我想了想,脑子一转,说道:“晚上来我家吧,给我教一下算术吧。”她转过头,明亮的大眼睛像一汪泉水,缓缓点了点头。傍晚,梅子来了,妈妈刚务农回来做饭,我和梅子在小屋里学习,其实我并不喜欢学习,只是喜欢和梅子待一块,更重要的是留她吃饭。
果然,妈妈叫我吃饭,她就要走,我硬拉着她坐下。吃完饭,我送她回家,顺便问到,你爸爸还没回来吗?她耷拉着头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那一个人睡不害怕呀,她猛的抬起看着我,似乎很害怕的样子,我不禁问,你怎么了?我经常半夜在窗外看见我妈妈她幽幽的说道。我心里一堵,她妈妈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后背发凉。她苦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我想起那晚做的梦,心里一颤,匆匆跑回家去了。
日子在平淡中过的很快,冬季不期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