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从御花园的狗洞中逃出后，漫步在京城的街道上。
这个年轻的帝王好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房檐屋舍、街道巷弄，虽比不得皇宫，但这一切对他都是如此的陌生和新鲜。
一阵饥饿悄然袭来，止住了他的脚步。朱允炆才发现自己用过早膳后，粒米未进，而此时已是未时二刻。
他不禁嘲笑自己多么愚蠢，出逃皇宫竟然没有带上盘缠，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乞丐，身无分文也十分正常，看来也只能做乞丐该做的事了。
朱允炆四处打量，看到不远处有一家包子铺，便走了过去。
“能……能给我一个肉包子吗？”
包子铺老板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驱赶他：“滚滚滚，个破叫花子，有手有脚，还跑老子这儿讨吃的！”
见乞讨不利，朱允炆本想识趣离去，但他哪里受过饥饿之苦，刚一转身，就一阵头晕目眩，走不动道了。
都落魄到这种地步了，算了，不管那些繁文缛节了。
只见朱允炆也不顾蒸笼的滚烫，径自将手伸进笼屉抢包子，没等老板反应过来，就把三个包子塞进了嘴里。
“好你个叫花子，不给你你还抢了是吧？！看老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包子铺老板顺手抄起一根干柴，朝眼前这个乞丐劈头打去。
朱允炆赶紧又将几个包子塞进怀里，拔腿就跑。
在围观居民的哄笑声中，包子铺老板与朱允炆上演了一出《萧何月下追韩信》。这些居民也是胆子大，就在不远处的皇宫前，燕军和明军正打得不可开交，这些人非但不躲在家中，反而还大摇大摆的在街上闲逛，果然是六朝古都的儿女，大世面见得多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朱允炆已经听不到身后的追逐和怒骂声。他直接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喘出来一般。他的体力已经耗尽，也不管包子铺老板会不会再追来，慢慢把屁股挪到一旁的树下，大嚼着抢来的包子。
吃完了包子，打了一连串响嗝，朱允炆竟摇头苦笑，因为他发觉现在的他已经和想象中的真乞丐已经毫无异处了。忽然，右眼的余光里竟出现了几个身影，他扭头望去，只见一旁的屋檐下端坐着一个披着花白的头发、胸口上纹着一条扎眼可怖的黑蜈蚣的老乞丐。老乞丐双手各牵一条黑狗，身侧站着几个正值壮年的乞丐，几人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朱允炆，看样子已经久坐多时了。
朱允炆紧张的盯着老乞丐，不知道此人是何居心。倒是老乞丐身旁一个乞丐开口道：“小子，我们吴爷叫你过来。”
朱允炆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作为一个皇帝，他哪里和这种人物打过交道。他害怕要是自己过去，可能明天清晨他会醒在城墙根下恶臭的水渠里。
这时，对面传来了催促声：“叫你过来你就赶紧过来，我们吴爷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让他老人家走你面前来请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正在朱允炆和乞丐们僵持之际，一串脚步声从朱允炆身后传来，朱允炆回头一看，完了，竟是那个包子铺老板和两个捕快。
“捕爷，是他，就是这个叫花子！”包子铺老板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抢他包子的乞丐，捕快二人听得这话，快步走上前把朱允炆拎起来，话也不问，就要将他押回衙门。
“我……我没偷他包子！”朱允炆极力辩解着，可这句谎言实在是太容易被识破了，包子铺老板并没有说他干了什么，他就不打自招了，两个捕快也不顾他的挣扎，像提狗一样直接把他拖走。
“小武、二狗，站住。”突然，几人身后传来了老乞丐的声音。
两个捕快听见这句话，同时转过身来，看清了身后的老乞丐后，态度突然变得毕恭毕敬：“吴，吴爷……”
老乞丐站起身来，将两条黑狗交给了身旁的乞丐，走到二人面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哟，都长这么大了，还吃着朝廷的饭，看来你们是忘了小时候是谁帮你们赶走欺负你们的恶孩子了？”
一个捕快连忙回答道：“没有没有，吴爷，我们怎么能忘了您老人家呢？要不是您关照，我和二狗早就被那些人打死了。”
另一个被叫做二狗的捕快也随声附和道：“是啊吴爷，这次我们忙着办案，竟然昏了头，没看见您在这儿晒太阳，招呼也没打一声，请吴爷多多包涵。”
吴爷瞥了一眼朱允炆，说：“你们今天抓的这个叫花子，是我远房的亲戚，北边打仗，逃到京城来投奔我。今天他刚到，不懂规矩。他偷的包子值多少钱，我吴某人赔了，你们今天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了。”
一旁的包子铺老板连忙上前赔笑道：“原来是吴爷的亲戚，那这事儿就算了吧，当然也不用吴爷破费，就当我请这位小兄弟吃的。京城百姓谁不知道吴爷您这位大侠，没想到我今天没长眼竟得罪了您，我的错，我的错。”
吴爷笑道：“哈哈哈，你也不用这么说，毕竟是我这个亲戚不懂事，坏了规矩，这钱你一定得收下，我吴某人最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不管是钱，还是人情。”说完，吴爷从腰带上的钱串子中取下十来个铜钱，塞到了包子铺老板手心里。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三人，朱允炆松了一口气，连忙道谢：“多谢……多谢吴爷慷慨解囊，救我于官非之中。”
没想到吴爷竟一改之前的满面笑容，而是一脸诡秘的问道：“说吧，你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哥，那几个傻小子看不出来，我可看得出来，你并不是真正的乞丐。”
朱允炆一惊，难道吴爷已经看出了他的身份？小声地说：“吴爷你……你怎么知道……”
“你先看看你的脸，白白净净，没有一丝污迹和尘土，头发也一丝不苟，你再看看我旁边这几位，你还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吗？你这种公子哥儿，吴某在南京城生活了二三十年，见得多了，无非就是跟父亲因为读书、练武、婚嫁之类的无聊小事从府中跑出来，做着逍遥快活的江湖梦。可等到真的出来之后呢？你们根本不了解我们这些市井之人的生活，也根本不了解真正的江湖，不出三天就会惹上事端，轻则吃上官非，重则惹到斗狠搏命之徒，要不是我吴某人前半生作恶太多，现在逢善必行，你们这些小少爷，早就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不管你是哪家府上的少爷，早些回去吧，就算你爹不担心，你想想你的娘亲，她现在得有多担心你啊。”
娘亲……朱允炆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吕太后，现在的她，应该发现了朱允炆已经“焚身”，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这个场面，不知道四叔杀进皇宫后会不会为难她……想到了这里，朱允炆不禁眼眶发酸，觉得自己是这么不孝、这么不争气，虽然他现在已经流落街头，回不到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后妃们和两个儿子也失去了依靠。但自己的母亲，一定是如今的皇宫中最伤心的人。
吴爷见朱允炆伤心，便安慰道：“孩子，想起自己的娘亲了？那就快回去吧，对一个母亲而言，没有比子女更重要的东西了。”
朱允炆把吴爷扶到屋檐下和他一同坐下，说：“吴爷，事到如今，我觉得必须把实话告诉你了……我姓洪，名子炎，家父是建文帝的亲臣，如今靖难大军已然杀进京城，家父料到以燕王之秉性，必然不会放过我们一家，家父……家父已经自缢殉国，家母为了保全我洪家的血脉，令我扮作乞丐逃难，一时匆忙，竟忘记带上盘缠，之后便发生了这般事……”
当然，朱允炆不可能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所以他把自己的遭遇编成了另一个故事。
吴爷静静听他说完，感叹道：“没想到竟是如此，真是世道弄人啊……小兄弟，你母亲有没有跟你说具体逃到哪里？”
“昆明，”朱允炆答道，“我洪家祖籍云南昆明，家母让我回老家投奔亲戚。”
“昆明。”吴爷像是在思虑什么一般，“燕王此人，我也有所耳闻，性格暴戾多疑。他此番必然会夺得皇位，这段时间一定会对京城周边严加盘查，你此次要去昆明，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朱允炆问道：“吴爷，那我该怎么办？”
吴爷对身旁的几个乞丐中的两个说：“阿四、阿六，你们回院里，在我那儿拿二两银子，再拿点能挨到苏州的干粮和水，快去快回。”
“苏州乃是富庶之地，每天都有各色人等来往，你若是去苏州，应该不会引起朝廷注意。等他们带了干粮回来，你就立刻出发，连夜赶路，以免夜长梦多，记得千万别走官道。”说着，吴爷从腰间摸出一枚黑色尖牙状物品，递给朱允炆，“你把这个东西拿着，到了苏州找一个叫做由延的乞丐，他是我干儿子，把这东西给他看，他会帮你安排一切的。”
朱允炆接过此物，感激道：“吴爷，你我二人今日只是初见，如此慷慨相助，叫我怎么报答您的恩情！”
吴爷笑了笑，说：“你我二人也算有缘，而且在这京城，我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而且，在我们老百姓心里，建文帝是个好皇帝，比洪武皇帝好多了，废除了洪武年间的各种弊政，你是建文亲臣之后，我一定会帮你。唉，这又要来个爱打仗的武人做皇帝，看来，世道又要变了。”
朱允炆没想到，自己在百姓心里的地位这么高，自己只是改革了皇祖父留下来的一些看似癫狂的政令而已，比如强行要求百姓子承父业，严格规定百姓、官员的衣着、用词，这些逆天而行的政令必然会失败，朱允炆只是改革的执行者而已。
朱允炆把玩着吴爷给他的黑色尖牙，问道：“吴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这究竟是何物？”
吴爷盯着黑色尖牙，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说我以前作了太多恶，现在一直在做善事吗？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我幼年时父母因为疾病相继离世，从小就在江湖上闯荡，只知道自己姓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的在江湖上乱闯也没干成过一件大事。后来遇到几个自称摸金校尉的人，他们告诉我跟着他们有财发，因为好奇，我就跟他们去了。这时才知道，他们干的是盗墓的营生。”
“虽然这事不光彩、损阴德，但它确实能发大财，我就这样跟着他们在中原各地盗墓，因为我善于破山掘洞，又姓吴，在盗墓一门中名声大噪，大家称我为钻山蜈蚣，我也找人在胸口上刺了这么个纹身。”
“慢慢地，我的财产越来越多，置办了自己的房子，娶妻生子。此时同行们都劝我金盆洗手，干点明面上的营生，可人的贪婪，是没有尽头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盗墓，当时我昏了头，竟盯上了刚下葬没几年的一个富商的墓冢。我在夜里摸黑过去，打昏了守墓人，将那个墓穴倒腾得一干二净，满载而归。”
“可是我没有想到，那个守墓人在我离开没几步路的时候就醒了，他叫上几个族人，一路尾随我到家，守在附近。第二天趁我出门买东西，闯进我家，不仅夺回了他们的财产，还轮番将我妻子蹂躏致死……还……还把我儿子剁成了肉泥……”
“等我把妻儿安葬后，才明白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而且那几年，很多以前跟我一起盗墓的前辈后辈，都相继死于疾病、天灾或是人祸……”
“后来我就金盆洗手，变卖了所有家当，来到京城，当一个行侠仗义的乞丐，遇到危难之人，我定会伸出援手、倾囊相助，以此来弥补我以前干过的十恶不赦之事。”
“这个信物，是我们盗墓一门中人手一个的摸金符。你手上的这个，就是我自己的摸金符。”
“我之所以把它赠予你，是因为我在盗墓的时候，学过风水相术。我看你天庭饱满，以后必有大作为，所以就想提醒你一句，人在做，天在看，不管是善事还是恶事，老天都会看在眼里。生而为人，一定要相信天道，你作恶，天道就会惩罚你；你作恶太多、太深，天道就会让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朱允炆默默将这个故事听完，他发现吴爷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竟面无表情，就像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想起当年轻信了齐泰、黄子澄的游说，开始了疯狂的削藩，逼得几个亲叔叔焚身的焚身、自缢的自缢，导致燕王朱棣连合北方几大藩王以清君侧之名揭竿而起，直到今天朱棣攻入南京、自己逃亡街头。这是否也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呢？
“多谢吴爷的教导，晚辈一定谨记在心。”
这时，阿四、阿六也带着干粮和盘缠回来了，吴爷将行李交给朱允炆，说：“时候不早了，动身吧，你从南边的聚宝门出去，今天把守聚宝门的都是我认识的几个小子，你跟他们说你是吴爷派你去苏州办事的，他们肯定会放行。”
“吴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等晚辈将来发达之后，定然涌泉相报。”
朱允炆的身影渐渐离去，乞丐阿四终于忍不住发问：“吴爷，咱们哥几个跟了你好几年了，你那摸金符我们摸都不让摸，怎么今天就便宜了这小子？”
吴爷没有理会阿四，而是继续把目光锁在朱允炆的背影上，心中自语道：洪者，洪武也。洪者，朱红也。重八兄，这小子扮成乞丐，和当年的你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