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母亲,母亲拉开门疑惑地看着杨红军问:“你找谁?”
眼前的母亲拘谨而生分,以前夹杂着几缕白头发的头上现在已经成了白发夹杂着几缕黑发。
母亲还穿着她生杨红军后第一次去县城赶白露会,买的那一身淡青色的衣服和裤子。这一身衣服已经十六年了,因为母亲只在出门的时候才穿一穿,所以看起来还像新的一样。只是,常年的劳累使得母亲的身材比那会儿更瘦小了,本来非常合身的衣服,已经稍稍显大。
母亲脚上穿着一双黑色一字扣带式的老BJ布鞋,鞋子是去年过年买的,别人都买暖鞋,皮靴,母亲咬了咬牙给父亲买了一身中山装,自己花五块钱买了一双布单鞋。布单鞋洗过几次,黑色的面料已经呈现出淡淡的灰暗。母亲说父亲是一家之主,不能在人前显得太寒酸。
杨红军的鼻子突然一酸,赶紧背过身去擦去了转眼就掉下来的眼泪。
杨红军转过头来,裂开嘴笑:“妈,我是红军。”
母亲不言语,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杨红军。
……
杨红军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家里的各种小事讲起,到为什么父母亲会到了省里,自己发现了炸弹到炸弹爆炸,然后住院,一觉睡醒,自己已经成了现在这样的相貌。
讲完以后,手舞足蹈的杨红军撒了气儿般坐在母亲对面的墙边。他突然有点怀念之前的自己,最起码不用这么累的向自己最亲的人解释我是谁的问题。
杨红军喘息着,有些绝望了,难过地说:“妈,我真的是您的儿子红军啊。”
母亲点了点头,突然像一个小女孩那样呜呜哭了起来,她挽起来自己的袖子想要擦干净眼泪,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杨红军跪着走到母亲身前,紧紧抱住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因为自己的安危而担惊受怕的女人,这个虽然贫穷缠身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尊自强的女人,这个认出自己儿子后哭的不能自抑的女人。
母亲轻轻地抚着杨红军的头发:“你真的是妈的儿子,妈认出来了。”
母子进到屋子里,杨红军很奇怪地发现父亲并不在:“妈,我爸呢?”
母亲叹了口气:“小刑刚走,你爸就出去了,说自己要转转,多熟悉熟悉这个城市。你见到小刑了吗?可要谢谢人家,这几天让你爸使唤的跟旧社会的奴隶似得。”
杨红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笑着问母亲:“这几天刑名都带您去哪些地方了?”
母亲叹息了一声:“去的地方很多,我一个也没记住。回来问你爸,他没心没肺的,根本不知道担心你。吃喝玩乐,真是花了人家小刑不少钱。”
杨红军心说,您要知道我爸这四天儿里造出去我五千块,估计杀了他的心都有了。
眼看时间就要过晚上十一点了,杨红军让母亲先睡,自己出去找找父亲。这么大的城市,一个人在外面游荡,真出点什么事情,连个管的人都没有。
杨红军从酒店出来,沿着长街走了两个多站地,都没有发现父亲的影子。杨红军虽然一想起来花出去的一万块便肉疼的很,但现在确实有点着急。
跨过马路,往回返。
路南建设银行大楼下面有一个露天的卡拉OK茶座,这么冷的天儿,这么晚的时间段儿,竟然还围的人山人海的。远远地一个女孩子在唱着:
又见雪飘过
飘于伤心记忆中
让我再想你
却掀起我心痛
早经分了手
为何热爱尚情重
独过追忆岁月
或许此生不会懂
……
杨红军虽然没有音乐细胞,但是欣赏的水平还是有的,只觉得冷冷空气中传来的粤语歌声非常的悦耳,让人忍不住会停下来脚步细细去感受。
杨红军站在最外圈,抬眼看去,大部分人都是头戴安全帽一身劳保衣的青壮。大家肆无忌惮地吹着口哨,叫好声不断。一张双抽桌子上摆着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桌子下面的空档处放着一台VCD和一套组合音响。
电视的画面上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在白茫茫的布景下,搔首弄姿摆出各种各样诱人的姿势。
杨红军笑了,还一位真的是大家在为唱歌的人叫好呢。
一个头戴针织棉帽、穿着红色毛妮大衣和高过膝盖白靴子的女孩子,站在场地中央,手持有线麦克风面朝电视机根据显示出来的字幕,投入地歌唱着。
一曲终了,口哨尖叫声不断。
一位烫着长发的年轻人用另外一支麦克风喊叫着:“咪咪已经连着唱了两首粤语歌曲,大家说好不好听?”
南腔北调,但大家的意思都一样,高喊着:“好听。”
年轻人哈哈大笑着:“自己唱、一首歌一块钱,要我们美丽的咪咪唱的话,一首歌两块。那么请问在场的各位绅士们,有没有人愿意出两块钱请咪咪再为大家唱一首歌呢?”
众人都沉默了,这时候,一个杨红军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来:“我出五十块,让美丽的咪咪唱一晚上。”鹦鹉学舌般吐出来的普通话夹杂着浓重的乡下口音,发音滑稽可乐。
大家却纷纷叫好,卷发年轻人说:“还是这位可爱的大叔,看来这位英俊潇洒的大叔是我们咪咪小姐的崇拜者了。”年轻人拖着麦克风走到杨红军面前三米距离,从父亲手里拿走了一张印着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的五十块面额的纸币。
杨红军觉得心痛,早已经没有了刚站在这里单纯欣赏的那种愉悦感。五十块,如果母亲用来买油盐酱醋的话,够全家一年的花销了,而里面那个毫不珍惜的人随手就送出去一张。杨红军就好像见到了自己把钱递给了刑名,而父亲又从刑名的手中一把抽走。
杨红军拨开人群走进去,伸手卷发青年手中把钱一把拽过来:“我可不同意。”
卷发青年眼看到手的钞票给人抢了,脸色一变举起麦克风做出要揍人的样子:“你干什么?抢钱吗?”
父亲也急了,站起来跳着去抢杨红军高高举起来的五十块:“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得着吗?”
周围的观众也不乐意了,你这么闹电视上可就放不出来穿泳装的女人了。都在指责杨红军的行为,有几个激进的,已经摘下来安全帽,准备扔出去了。
杨红军一把又将卷发青年手中的麦克风抢了过来,看着怒气汹汹的父亲,对着麦克风问道:“你的钱?你从哪儿来的钱?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月工资多少?”
父亲结巴起来:“我又不认识你,你管我呢?我哪里来的钱,我卖酒挣的,你管得着吗?”
杨红军怒了,有一种想扇父亲一巴掌的冲动。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一直在像和尚诵经一般念叨着:“子不言父过,子不言父过……”
停歇了怒气,杨红军举着麦克风:“你以为刑名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你儿子的钱,你吃就吃了花就花了,还要在餐桌上买了酒带出去便宜卖,然后把钱装自己兜里。现在又把钱花在这种不知所谓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五十块都能做些什么?可以买一年的油盐酱醋,可以给你儿子付半年的学杂费,可以让你老婆买一身像样的衣服。你四十多岁了,给家里赚过几个五十块钱?孩子穿的破衣烂衫,连学都上不起,你却花钱花的这么大方,毫不手软。心里还有没有你那个穷家?有没有想过你的老婆和儿子?你不挣钱,可以,你儿子挣。你不被人尊敬,没关系,你儿子会给你赢来别人对你的尊敬。你七天流水般花了一万块,可以,你儿子咬着牙付账。只求你能不能多尊重下自己?难不成你就打算这么作践自己的人生,还要让你的老婆和儿子一起为你陪葬吗?”
现场鸦雀无声,都是农村出来打工的,哪个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很多人给杨红军的话击中了内心里最深的一片柔软,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穷家,婆娘和娃娃。自己累死累活,天明干到天黑也不过十三块钱。五十块真的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父亲、沉默中的父亲突然爆发,他终于确认了这个拿着麦克风,清楚自己每一个不堪底细的人是谁了?别说你换了面具表皮,就是藏到云里雾里,我也知道你是谁。父亲跳起来,甩开手臂打了杨红军一个耳光。
非常响亮,通过功放音响的传递后,还不停息地带动着回声。
父亲楞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恶狠狠地模样,心说你让你老子丢了面子,老子就让你没面子,心里也好像爽快了起来,伴随着耳光声的回响扬长而去。
杨红军伸出一只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头,刚才的自己好像真的很过份,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并不是他的孩子吗?哎,现在连这具身体也不是他曾经的那个孩子了……
黯然地将麦克风递给卷发青年,在卷发青年的诧异中把手里的五十块也塞到对方手里,转身离去。
走了一段之后,又传来那段熟悉的音乐,虽然歌声再没有想起,但是想来,只要老板没有将电视机关掉,众人一定还是围观的津津有味儿。
路灯下的身影被拉的非常非常长,杨红军哼着自己学来的一句歌词:
又见雪飘过
飘于伤心记忆中
又见雪飘过
飘于伤心记忆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