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多年,父亲在一次酒后说起来,那一天自己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转变。
父亲出门便遇到了对门的王老师,王老师主动和父亲打招呼问起杨红军,听说杨红军住院了,好了没有?父亲说昨天出院回来了。王老师又说等自己下午放学回来过来看看,然后又夸了一顿杨红军,说杨红军打小就听话孝顺,是个好孩子。王老师平时在村子里话很少,他家的亲戚孩子都在省城工作,也没有跟谁远跟谁近这么一说。今天跟父亲说这么多,让父亲都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戏台口遇到徐凤奎两口,徐凤奎笑嘻嘻地说:“都说昨儿,红军把于家人都给揍了?晓恩哥你算是生了一个好小子,我家小子要能有红军一半本事,我们俩就烧香叩头感谢祖上积德了。”
徐凤奎的老婆范恩秀说:“于老五家的人做事都不讲究,晓恩哥手都拉断了还说长道短的,红军不揍他们,我看见了也得挠他们家的,没那么做事情的。不过也不奇怪,人家一家子平时在村子里眼高于顶,谁敢惹,街上都横着走了。”
徐凤奎批评自己的婆娘:“你少说两句不行?男人们的事情不知道你参乎个什么劲儿了。”
平日里,范恩秀眼高于顶,从来不曾高看过父亲,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虽然明知道徐家和于家有些不对付,但被认同的感觉真是不错。
到了药铺里,小儿麻痹导致腿脚不利索的赤脚医生宋文明也知道了:“红军打了于家,派出所说什么了?”
父亲说:“啥也没说,把于老四的菜刀给带走了,恐怕是要查一下于老四是不是持刀伤人。”
宋文明点点头,推了一下鼻子上挂着的圆框眼镜,边观察父亲的伤口边说:“是呀,再怎么有道理,一动刀就全完了。于老四这也是没长脑子,平日里耀武扬威咋咋呼呼的,这次算是吃了个哑巴亏。红军这孩子平时都不声不响的,想不到发了火也是挺吓人。呵呵,书上说的对,别欺负老实人,老实人逼急了能屠家灭族呢。”
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相当尴尬。别人都这么说自己的孩子,自己却没有认识到自家孩子的好。
宋文明说:“晓恩,你说,你这断指是红军给你缝起来的?那可真是了不得了,这缝合的水平,比我见过的那些正规医生还专业。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打死我都不能相信。”
父亲也不相信,自己迷糊了一阵醒过来手指头就缝好了,除非有神仙……
宋文明说:“改天让红军过来,我们俩交流交流,他什么时候学了这么一手来着。”
从药铺出来,遇到了杨红军二爷爷的小儿子,比父亲小几岁。
“红军住院做手术了?晓恩哥你这也不吭气儿。红军在家了吧,让他婶婶过去看看。”
……
这些事情的发生,不禁让父亲开始审视曾经的自己。
昨天杨红军面对一院子的青壮大打出手,今天人们就突然发出对自己的这种热络、问候、或许带有一点点的尊敬,这些都是因为什么?
如果昨天自己在于家就那么忍气吞声,被赶出来。这些事情还会发生吗?答案是否定的,真要那样,估计人们只会更加地看不起自己。父亲也隐约知道了问题所在,自己不被高看,不是因为穷,是因为自己就没高看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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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父亲没有去供销社看人家打麻将。
农村人的夜生活本来就不丰富,每到晚上大家都聚集在供销社打扑克打麻将。父亲没钱跟人玩儿,就凑在一边看,每天晚上都要看到深夜十点、十一点才回家。母亲总是说,不知道父亲能从里面看出什么花样来。
准时准点,乐此不彼,刮风下雨从来都没有缺勤过。杨红军心里苦笑,这大概也是一种境界。
父亲蹲在台阶上抽旱烟,柳木做的烟袋锅,比父亲的小臂还要长的烟杆。
父亲两三口一锅,三五口一锅,直到把装烟丝油腻腻的蓝布荷包都给掏空了。杨红军问用不用关大门,因为平时这些都是父亲顺手的活。父亲摆一摆烟袋锅:“不急,在等等。”杨红军不知道父亲在等什么,但他知道最后父亲什么都没等来。
多年后父亲讲出来以后,他才知道原来父亲一直在等白天说过,会到家里来的那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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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蒙蒙亮。
镇上派出所的常远骑着偏斗三轮摩托来了,一进门就哭丧着脸说毛叔给人开枪打死了。
杨红军一开始都不知道常远这是唱的哪一出,直到他反应过来常远口中的毛叔是自己的师傅毛卫国的时候,他的脑门嗡一下便炸了,像是一窝蜂突然倾巢而出……
摩托车嘣嘣嘣地在凹凸不平的沙砾公路上奔跑着,隆冬的早晨,空气冰冷的像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刀,撕扯着杨红军的脸庞……前天,师傅下客车的时候还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胳膊:“不着急,回家把伤养好再过来给我帮忙。”
到了镇卫生所的大院里,杨红军看到了站在卫生所小楼入口的张解放。张解放昨天晚上一直待在镇派出所,本来他和毛卫国计划今天再组织一次搜山来着。半夜枪响了以后,他也是第一时间到的现场,当时毛卫国神志清楚,还能说话。送到镇卫生所后毛卫国陷入了昏迷,五分钟后抬上面包车准备往县医院送的时候已经没有心跳了。
张解放眼睛通红,胡子头发一团糟,看到杨红军后招了招手:“红军,你跟我来。”
跟在张解放身后,杨红军思绪非常乱,按道理他见的生生死死太多了,本不该有这样的情绪。他给自己解释,也许这是另一个杨红军的正常反应吧。
推开病房门,里面站着五六个人,有两位是从县局赶来的公安干警,他们和张解放一样,都是张解放的战友。
病床前坐着一个女人,她的头发擦了发油,乌黑亮丽。后脑勺上别着一个月色的发卡,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毛妮的大翻领,脚上的黑皮鞋一尘不染。
女人在无声地流着眼泪,正是前天想要和毛卫国说其实怎么样,却被打断了的——镇中学教导主任艾学习。
静静躺在床上的毛卫国展露着他英气勃发的面容,杨红军走近以后,轻轻地推了一下毛卫国的胳膊:“师傅?”
再用一些力气:“师傅?”
病房里已经开始有哭泣声抑制不住地响起,杨红军大叫一声:“师傅!”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师傅真的不在了,那个英俊帅气,嗜烟如命的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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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单独的病房里,张解放坐在杨红军的对面。
张解放右手夹着烟,他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都被烟熏的发黄。张解放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大概三点多,我在镇派出所睡觉,突然听到了两声枪响。我赶紧爬起来,和同样听到枪响的同志去寻找响枪的地方。因为这几天我们都在全力抓捕逃往深山里的越南人,所以我第一反应是去你师傅那里。”
“到了你师傅家的时候,我看见大门有一扇是开着的,便预感不好直接冲了进去。同时,镇派出所的所长常保国同志也一起进去了。在你师傅睡觉的那间房里,我们看到了枪发现场。”
“你师傅身中两枪,都在胸口。他当时很清醒,告诉我们是越南人摸了回来。他发现时,越南人已经进了院子里并推开了房门。你师傅想要爬起来去摸他放在枕头下的杀猪刀,然后就被击中了。越南人连开两枪……”
“你师傅交代,镇上的那套房子留给你。你要是愿意接他的班,就还把肉铺开下去,如果你不想了,就把房子和肉铺都转给喜欢的人。你师傅所有的积蓄都捐给了希望工程,但他把家里留着的几千块钱都留给了你,说你开肉铺总要流转资金。”
“你师傅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找到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张解放手里的烟烧到了屁股,因为不是带过滤嘴的,直接烫到了他的指头。张解放哆嗦了一下,将一个铁匣子推到了杨红军的面前:“东西都在里面,你好好保存。”说着,他站起来,拍了拍落在大腿上的烟灰:“别让你师傅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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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军打开那个满是锈色的铁匣子。
师傅的身份证、退伍证、残疾军人证、房产证都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一张黑白照片,里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没有了肩章的军装,女的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发绸扎着两条及腰的辫子。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布景的BJ天安门,在照片下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毛卫国夏素颜一九八三年春。
拿开照片,下面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信封上的邮戳显示是1986年BJ天坛。
信封下面是五块儿军功章,一块儿是对越自卫还击总政乙种一等功的、一块儿是对越自卫还击总政甲种二等功、两块儿广州军区三等功的,还有一块儿一等英模军功章。
军功章翻开,下面匣子的边角儿里有一只黑色英雄牌钢笔,在钢笔笔身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艾学习。
堆在匣子一侧的是用猴皮绳扎起来的几沓人民币,各种币额都有,五毛、一块、两块、五块、十块、一百。在一堆钱里有一沓有些已经泛黄的汇款单,最近的一次是一个星期前。汇款金额有一千、有两千的,捐款人一律都是:爱国老兵。
杨红军打开信封儿,从里面抽出来一张薄薄的方格信纸,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不到两行字:孩子我们自然会当夏家的人好好养大,你如果还是一个男人,就不要再来信。
没有写信人署名,没有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