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根嫂这一阵子越来越感到憋屈了。自从大先生把壮壮托付给她后,她一直守着壮壮洗洗晒晒、缝缝补补,有时不免将伙房的事耽搁一两件。吴婶本来忌妒大先生对壮壮的特殊照顾,又见自己眼皮底下的人也搭了进去,自然愤愤不平,抓住机会总要数落一番,说起话来还真难听,什么“又不是你的儿子”啦、“瞎忙活”啦。长根嫂不得不忍气吞声。
今年盛夏天气比往年热多了,可栈上货的进出量却特别大,一些脚夫开始嚷着吃不消,提出中午歇得时间长一些。然而,靠船并不是由货栈掌握的,总不能让船候着等躲过了中午的烈日再干活而让人家摸黑开船吧。再说让货堆在场地上等待进仓吧,一则有些货经曝晒后会变坏,二则天有不测之风云,一旦阵雨来了抢都来不及,后果不堪设想。大先生便让伙房每天准备充足的绿豆汤,用井水冰镇后让中午干活的人喝上一碗。另外大先生还说了,凡是中午干足的人,月底发工钱加一个大洋。这两条保证了中午的劳力,却也生生地加重了伙房的活。吴婶琢磨着,长根嫂不是精力旺盛去照顾壮壮吗?就将这活全部派给她,看她如何两头兼顾。长根嫂还是老样子,不争不辩,白天没空就头天晚上将绿豆汤煮好,第二天早上开始冰镇,中午忙完了就推车往现场送,就这样竟一个人全扛了下来。好不容易把六月熬过去了,天也不那么热了,货栈开饷了,这一天像小过年样热闹,脚夫们中午前就挤到了二先生的房里。
二先生满头大汗地发着工钱,先拿到的人有的多得了一个大洋在那儿沾沾自喜,有的只算得十几个铜板显得懊恼后悔,有的一个子儿未获,却是心里有底反倒比较平静。
“长根嫂,多发一个大洋。”二先生高声报道。
长根嫂满脸喜悦地接过工钱。
“吴婶,没有多发。”二先生在继续。
“为什么我没有多发?”吴婶嚷了起来。
“这我不知道,我只管发。”二先生答着。
吴婶也明白,二先生确实是只管发钱不拿主意的角儿,可她就是要嚷嚷:“这一个月大家一起受热,都多拿了工钱,凭啥我没有啊?大家说说,这还讲不讲理啊?”
“你凭啥多拿工钱?这一个月你是到场地上做活了还是往仓库里送汤啦?”三富抢白了她一句,大家都笑了起来。
“你说那么多做啥?我又没有跟你说,多管闲事。”吴婶白了他一眼。
“你刚才不是要大家给你评理吗?哦……我评你没理就不算大家了啊?”三富这么一说众人笑得更加起劲了。
“吴婶,你来一趟!”吴婶正要与三富吵下去,猛听得后面一声喝,转过身去一看是大先生,吓得怔住了,乖乖地进了大账房。
“你做啥?是不是又要惹是生非?是不是憋着难受?”
“我没有加到钱说了两句,三富就跑出来跟我吵……”
“你还当面撒谎!你说你要评什么理?”
“我……我……我寻思着大家都加了钱惟独我没有……”
“惟独你没有?你去打听了一下,那懒的有吗?”
“长根嫂和我每天在伙房做事,为什么她有我没有?”
“长根嫂多了煮送绿豆汤的活而你没有多做任何事,她有你没有错了吗?”
吴婶无话可答。说实在的,当初栈上说中午干活多挣一个大洋时并没有提到伙房的人是否在列,吴婶当时想法简单,将这额外苦差派给长根嫂,有钱呢大家都拿,没好处呢反正她也不吃亏,想不到大先生来个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就站在那儿不出声了。
周子通还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发话:“我上次已经警告你一次了,这是第二次,如若再犯,我撤掉你伙房管事的,让长根嫂做,还是不行的话就送你回府。出去!”
吴婶又是双手捧着脸走出了账房。拿了钱的人为图看一出好戏都等在门外,大家不出声目送她朝伙房奔去,散了。
整个下午,吴婶和长根嫂之间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这厢时时盘算是否府里去告状,那头处处提防抑或伙房起波浪。发完晚饭收拾妥当,吴婶去了耀虎房里。五年来他们白天各自做事,晚上一处安歇,并不忌人眼,大家也差不多习以为常了。眼下这两个人躺在床上又在说白天的情景。
“耀虎,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到府上告大先生,否则我平不下这口气。”
“你告他什么?”
“要告的事情多着呢,长根嫂都有一个大洋,凭啥我没有啊?”
“大先生会说她多了一份差使,当然可以多拿一个大洋。”
“还有哪,他总是护着三富,搞得他专门盯着我吵架。”
“喔唷阿花呀,你千万不要在老爷太太面前提三富,这不是明摆着要引火烧身吗?”
“对了,还有壮壮,壮壮的事总可以告了吧?哪有脚夫上午外出读书下午才做活的?就这样他还拿四个大洋的工钱,这次也同样多拿了一个大洋,你看气人不气人?”
“壮壮这次多拿一个大洋是他中午和我们一起做活了,你可以告的只是他上午外出读书的事。不过人家是大先生的内侄,你管这些做啥?”
“我管不了,难道老爷太太也管不了吗?”
“老爷太太会理你吗?”
听到这句话后,吴婶噌地一下坐了起来,眼睛盯着耀虎,神秘而又神气地说:“耀虎,你可不知道,太太派我来这儿时亲口跟我说了,要我看着点货栈,有什么不妥的向她禀报。你说说这种事是不是应该去回啊?”
“真的吗?”
“当然啰。”
“这么说你倒可以去告,不过太太听了又会怎样呢?她会跑来把大先生撤下还是让壮壮不读书了?”
“……”吴婶看着耀虎无语。
“你说说,太太会撤下大先生吗?我看不会,这个货栈离开大先生根本开不下去。壮壮读不了书大先生会放过你吗?照我看哪,只要此事一摆开,你就得离开货栈,我也会跟着倒霉,你呀,就消停吧。”
“这我也知道,不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嘛。你看,现在就连长根嫂也都虎着脸跟我说话,在外面还抢我的风头,我憋屈不?”
“长根嫂你也要对她好点。你没看出来吗,大先生让长根嫂照顾壮壮呢,你与她作对有好果子吃吗?你要学得聪明一点,如果你当初让她煮绿豆汤,送的时候你也出出场,今天的事还会有吗?”
“……”吴婶并无话语,只是眼泪汪汪的。
三富晚上窜到了东屋。他跟长根嫂是三千里表亲,叫她二姐。上次三富与耀虎差点打起来,被长根嫂数落了一通,今天吴婶闹事与长根嫂直接相关,他不放心就来看二姐了。
“二姐别气,我明天还要给你出头。”三富进门就气呼呼地说。
“你就别闹啦,本来她嚷几句也会歇的,你跟她一搭腔这不就来了吗?”长根嫂劝着这个远房兄弟。
“她嚷几句就会没事?她会这样放过你?我看没这么便当。”
“是啊,整个下午她就一直扔啊摔呀的,不过我一直没有理她,她也拿捏不了我什么。”长根嫂被表弟这么一说也是忧心忡忡的。
“那怎么行?这日子怎么过?你应该到大先生那儿告她去!”
“告什么告,她已经被大先生训得狗血喷头了,我再跟她吵起来岂不是为难大先生了吗?”
“这倒也是,她现在这副样子大先生也赶不成她,确实难弄。”三富也感到有些无奈。
“才说的一忍不就过去了嘛。”
“那也不行,为什么要忍?她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都不知道忍一下,倒叫我们这些清清白白的人忍着?这还有天理吗?”三富气得低下头叹起气来。
长根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开口。这对夫妻,女的沉默寡语,男的更是惜字如金,平时说得少做得多,在人们眼里是好人,在大先生看来更是可靠的人。长根嫂在吴婶手下做事吃点亏多费些力也是过得去的,可一沾好处她就不得安生了。夫妻俩本来就在发愁,有三富相帮,吴婶场面上自然会有所顾忌,可回到厨房,她的所作所为则要长根嫂付出更大的耐力去忍受,日子真是不好过呀!怎么办呢?看来怎么弄也指望不了好结局,他们不由得也沉默了。
猛然间三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得!明天晚上看我要这对狗男女好看!”
长根夫妻吓了一大跳,长根嫂哆嗦着问三富:“你要做啥?”
“二姐,我一直想要做一件事,你和姐夫都劝我,我就忍了这么些年,现在不能再拖了,明天我就去做。”
长根夫妻听了半天也未得知三富要做什么,看他说得这般模样,知道动静小不了,长根嫂这会子说起话来声音都有些发抖了:“三富,你到底要做啥?”
三富站了起来,红着脖子爆开青筋说道:“明儿我就到南山村走一遭,问耀虎老婆还要不要老公,要的,晚上就到货栈来捉奸。”三富说完冲动得在屋内转来转去。
长根夫妻听了像是晴天霹雳:这么闹天还不要塌了下来?南山村住的都是山民,山民要是闹进货栈捉奸,那出人命也是有可能的!到时大先生怎么收拾?山民一怒把货栈砸了,老爷太太一气将大先生撤了咋办?自己蒙大先生照顾,这么多年住的屋子都是栈上给的,离开货栈后如何生存?长根嫂想到此根本坐不住了,站起来手指着三富却说不成话:“你……你……不能这么来!你想害死我们哪?”
“二姐,不这么做不行了,不跟她彻底了断你也活不下去的。你想啊,你在她手下做,那她还不是随时整你啊。你不做死也得被逼疯、逼死。我姐夫老实,你一出事回头他去拼命,这个理不就讲不清了吗?”
长根嫂还要说话,长根突然开腔了:“三富兄弟说得也对,这几年来你不就是这样吗?老在我耳朵边上说受不了啦,这样下去不是疯就是死,真的要是死了疯了咋办?应该有个了断嘛。”
长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言九鼎!长根嫂也不由得怔住了,感到长根说得又对又不含糊,这么长日子里自己唠叨的就是这个事,愁的就是个法子,现在三富提了法子,好像不该就这么说不行。
三富也着实吃惊不小,打他进门长根就没有说过话,想不到一锤子定音的倒是他!三富想到南山村去挑事并非全是为了他二姐,更要紧的是这么一闹耀虎在货栈上就会呆不住,那工头就非他莫属了。不过三富知道,此事一定要表姐夫表姐应允,耀虎老婆晚上进货栈时需要有人开门,长根掌管大门钥匙,他不开门那闹事的人就进不来,等他们大闹一番破门而入,恐怕吴婶早已溜走,事情结局就不好了。看长根打定主意了,三富不容他们多想就赶紧收场:“二姐,就这么定了,姐夫也准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走一遭。”说完,赶紧离开了。
东屋里剩下长根与长根嫂。长根嫂知道这事没有挽回余地了,就横下一条心,做了也就做了,可眼下还得跟自己男人商量一下怎样才妥当。
“当家的,你真的要做?”
“要不怎么办呢?这日子还能过吗?”
“那就做吧,不过我想跟大先生说一下,让他有个应急。”
“那好,你现在就去吧。”
长根嫂推开门朝南屋看了看,回过头来说:“现在好像晚了,我看账房间已经黑了灯,壮壮他们的学习完了,弄不好大先生也歇了,还是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