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一转眼已经是阳春三月末了。天气渐渐转暖,脚夫们干完活往往到河边洗去一身臭汗。这天,壮壮和温子他们来到了滩头,歪雀脱光了身子跳入河里游了起来。
“壮壮,你会不会游水啊?”歪雀在水中问。
“不会。”壮壮立岸上答。
“下来吧,我教你游。”歪雀一个劲儿地叫道。
温子站在壮壮旁边,说:“下去吧,慢慢淌水,只要水不过肚脐眼就没事的。”壮壮也脱了裤子试了起来,一开始感觉水有点儿凉,可很快就适应了,在歪雀的指点下,壮壮开始游了起来。
“壮壮,你这样游不行,像狗爬式,用劲太大游不长的。”歪雀教起如何手脚配合,怎样在抬头的时候换气,壮壮按照歪雀的法子游起来,果然省了不少力,游得也像些样子了。
二挑子和仁哥是不会游水的,见壮壮这么一学差不多就成了眼馋了,他们也下水学着壮壮的模样摆弄起来。五个人游了一会子,见差不多发晚饭了,就上岸拿了衣服光着屁股到住屋去换。
“歪雀,我突然想起,你的名字怎么叫歪雀呢?”壮壮一边在擦干身子一边问。
“他的雀雀是歪的,我看见了。”二挑子在一边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你的雀才歪呢!”歪雀转过头来对壮壮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村有几个叫歪雀的,大人小孩都有。”
仁哥说他家亲戚中也有叫歪雀的。
其实这帮小孩不知道,那是父母或是爷爷奶奶见生下的孩子有个小雀雀是个男孩高兴了才这么叫的,有些就一直叫到大。
“那二挑子呢,你的名字怎么是这样的?”壮壮既然问了就索性问到底。
“我知道。我爸爸是卖豆腐脑的,每天挑了个担子走村串巷,人家看见总是说‘豆腐挑子来喽’,都叫他挑子,我就成了二挑子”。
二挑子说完大家又笑了起来。
壮壮听了,说:“如今你们已经认了七八百字了,应该有个学名。”
“什么叫学名?”仁哥忙问道。
“就是上学时用的正式名字,我的学名叫田壮飞。你们现在用的不是名字,是外号,或者叫乳名,学校里是不用的,将来长大了做起正经事来,怎么能用这些个字?”壮壮认真地说。
“那壮壮你就给我们每个人起个学名吧。”仁哥急切地求道。
“你们已经认了这么多字,可以自己起名字了。不急,你们慢慢地想,然后告诉我,我帮你们改。”
壮壮说了这么个主意,大家都说好,仁哥沉思起来,好像已经开始想了。
仁哥姓丁,是家里的独苗,燕村人。七岁时,他父亲从镇上打听到一则音信:市面上芝麻行情涨得厉害,一些油坊开始出高价收购。他回家跟老婆一说,仁哥妈妈从家里翻出历年存货有十来斤,他背到镇上果然卖了好些钱。回来夫妻俩一商量,打定主意明年将他们家那二亩六分地收了麦子后一半种水稻养家糊口,另一半种芝麻。过了清明,他们到处打听哪儿有好的芝麻种子,偷偷地卖了余粮去换,按时开种。一开始还挺顺利,三四天后新苗就出了土,不出一个月叶子也长得像模像样了,到现蕾的时候,看着芝麻花开节节高的景象,夫妻俩的心里也乐开了花。他们整天在田里劳作,排水、除草、透光忙个不停。结荚了,胞粒开始鼓出,全家的指望也随之而起。父母跟儿子说,卖了芝麻后,来年就可以让他读书去,仁哥也就这么盼了起来。谁知那年秋天雨水不断,秋凉早至,终日不见太阳,眼见长得好好的花蔫了,杆黑了,胞粒烂了,成了黄褐褐一片。田里不见虫子,夫妻俩无从下手,只是像发疯似地到处问人。那个撺掇他种芝麻的发家“高手”来看了,却也未能探出个啥名堂。村里的老人说,那一年是种芝麻的小年,都埋怨他们贪大,仁哥父亲气得一病不起。这一年本来稻子收成就不好,又种得少,一家人吃粮变得勉勉强强,如今又添了一个吃药的,钱从哪里来呢?还不是多卖稻麦、寅吃卯粮?到了春上只得借起粗粮糊口。仁哥读书的事自然是泡汤了,好在十岁那年,那个当初误人农事的“高手”又举荐这家儿子到通运货栈去做工,这次可着实补足了丁家的元气,只是仁哥还时不时惦记着读书的事儿。
端午节到了。节假日里货栈通常是闲着的,商客也往往避开这个时候到发船。伙房给了赤豆粽子作早饭,上午大家无事就闲逛起来,有的上街,有的打麻将,有些住得近的人就趁机家里一走。今天是读经日,壮壮一早就到了周叔的卧房。在周子通的教授下,他已读完“四书”,所谓读完实际上是背完。壮壮在兼学英语和科学的同时,能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周子通深感欣慰,觉得孺子可教,他的功夫没有白费。按照当时的约定,壮壮学“五经”,只须听讲解而不必背诵。
“壮壮,上一次我讲了《关雎》,今天你先吟诵一遍。”周叔说。
“好的。”壮壮拿起书吟了起来。
“有何所悟?可不要按我说的哦。我上次是按照字面讲的。”壮壮诵毕,周叔就提问了。
“这是讲男子追求女子的诗,讲了男子如何挑选和取乐于女子。”壮壮说得很生浅。
周子通知道壮壮不会产生深奥的感悟。自己当年在学这一篇的时候,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将其作为一首诗背了下来。先生也没有过多讲解,大凡这样的话题课堂上总是一带而过。然而,周子通觉得择偶是人生的一大关节,应该透彻地讲一讲。
“壮壮,你说的男子挑选女子一点儿也没错。男人要成家立业就要挑选配偶,生儿育女,否则不成家嘛。挑选配偶要般配,不般配就很难在一个家生活。你看,鸟儿停在河滩上就是一幅绝妙的图画,和谐出美嘛;叫你到田里去摘些晚餐要用的菜,你也会挑那些差不多熟透了的拔,适当生财哟。”周子通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停了一会子又解起来,“这首诗还讲了求偶的方式。‘琴瑟友之’显然是指男子必须有才方能取得意中人之欢心,而‘钟鼓乐之’呢?恐怕是男人得有权势才能遂愿哟!”
周子通说完了,壮壮的思维似有些跟不上,他还在思考着。
“壮壮,从写作方法上看,这首诗写得好不好呢?”周子通对默然沉思的壮壮继续发问。
“好……”听得出壮壮的回答并无把握。
“不怎么好!”周子通见壮壮吃惊地听着,继续道,“首先比喻不多,前两个正常,后两个竟重复起来。这首诗成文早,老先生们都把它当作经典教,可他们的学生如果也是这样一个雎鸠后面拖上三个荇菜是要被打手心的哟。还有,排列也未必妥当,‘求之不得’那段应该放到最后。整个诗意应该是男人求偶是本性,如何求是方式,求不成是结局的一种。不是总求得成的,这世上有多少男人求偶不成的?”
壮壮似乎听懂了周叔对写作的论辩,觉得周叔不拘一格,很有见地,而他对后面的话就只有一知半解了。
吃饭了。今天是过节,长根嫂把饭菜直接送到了周子通卧室。菜着实不错,有蹄髈汤和蒸鲫鱼。壮壮收了桌面,爷儿俩面对面吃了起来。
“壮壮,我想让你学《诗经》的同时学《周易》,这样不至于单调。《周易》很有意思,是八卦文学,老百姓用来主凶吉,就像黄历上写的那些东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们一个时辰讲《诗经》,一个时辰讲《周易》,你看如何?”
“我听周叔的。”壮壮说道。
正在这时长根手里拿了张单子找进来,说码头上突然来了一条船,因前几天刮风赶晚了。周子通问现在货栈有多少脚夫,长根说很少,好多人一吃完饭就走了,现在只剩七八个,就连耀虎也不在。大先生接过单子见是一批药材,昨天李老板派人来问过,他没上心,就赶紧吩咐长根让栈上脚夫准备起来,说他吃完饭就去。
壮壮吃完饭也赶到码头,没见歪雀、二挑子和仁哥他们,只有温子一人,就和其他脚夫一起干了起来。他们搭起跳板,开始从船上把一包包药材背到岸边。壮壮现在已经成了全劳力,百来斤的麻袋背在身上不在话下。一个时辰多一点,卸货完毕,接着脚夫们又开始装车将货包送进仓库。仓库里只剩下戚伯和魏伯,加上壮壮和温子共四个人,他们又堆了近一个时辰才完工。壮壮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感到有些虚脱了,就在货包上歇了一会子,等缓过劲来听温子说洗澡去,壮壮就跟在他后面向住屋的河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