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做人一定要有梦想,没有梦想的人还不如一条咸鱼,但一个永远做梦不醒来的人,就真的是一条咸鱼了。
洪锵锵此刻的状态,比一条咸鱼好不到哪里去,他似乎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存在,陷入一个似乎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里。
最初,他梦到自己骑在一棵树上,漫无目的地飞行。这棵树大如扁舟,树上长有三片叶子,七颗果子,不对......!应该是二叶六果,有枚果子明明是一颗硕大的牙齿,晶亮晶亮的,还有一片叶子也不对头,看着却是一块黄黄绿绿的手帕,挂在枝头,仿佛一条晾在桅杆上的内裤,在随风摇曳。
但迎面吹来的不是风,是无究无尽的色彩、光线、云雾,是一片浩无边际的感观宇宙。他像一粒失速的尘埃,一头扎进了白色的云朵、蓝色的海洋、绿色的草原、金黄的稻田、红色的火焰、黑色的染缸......,又经历了五色斑斓、姚黄魏紫、姹紫嫣红、红不棱登......。然而,他身体却没有沾染一丝一毫,还是无色的,还是透明的,透明到好像灵魂被抽空。
就这样,也不知道飞行了多久,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如此这般,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他就如同在一只迷幻的万花筒中永远漂流。直到有一刻,他突然嗅到一缕幽香,这缕香味有点像老巷深处的桂香,又好似山路道边野花的清馥,若即若离,缭绕在鼻尖。
落花即离人!
翩翩飞舞花无魂!
是我在思念谁吗?
还是谁在思念我!
花香能洗涤人的灵魂,但清香始终不能长久,当它消亡怠尽的时候,洪锵锵隐隐有种惘然若失的忧伤。
然后他又开始做梦,一个接着一个的梦,他梦到了自已大快朵颐,狂吃永远也吃不完的牛排......!梦到了去泡温泉,汗流如浆......!梦到了大胸脯和一张金属的模糊脸孔......!梦到化身为鱼,在孤独无际的水底潜游......!
又在某一刻,他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声音如此之遥远,如同来自于海洋的对岸,饱含怜悯、爱惜和对生命的赞礼。当这声叹息飘远,一切又归于寂静,仿佛严冬又重临了大地。
往后这个可怜人连续做起同一个梦。总有一只硕大的黄狗闯进他的世界,狂暴地将他扑倒在地,然后咧着血色利齿,撕扯他的屁股,边吞咽边狂笑咆叫:“小子,味道不错哟!”
这个梦周而复始,直到洪锵锵快崩溃到,以为自己本来就是狗粮时。他隐约地听到了读书声,真是稚嫩清脆的读书声!虽然听不懂读些什么,但一众孩童共声朗读,齐齐吖吖的情形,再让人熟悉不过了。在这琅琅读书声中,有一道清丽的低语不时响起,这声音显得漫不经心,有一句没一句,就好像深闺佳人在遥想心思,有人打扰,挥挥手说:别闹!
于是大黄狗终于不再出现,他浑浑噩噩,不知年月寒暑,不时听到朗朗书声,心头充斥甜蜜安详,仿佛找到了一直寻觅的归宿,又好像贪赏美色的游人忘记了归途。
其余的时间,洪锵锵就是沉溺在无边的梦中,各式各样,花样百出的梦。
其实在小时候,他并不爱做梦,觉得梦太无聊,总念着赶快天亮,去找小伙伴玩耍,要不然就是在梦里玩水,早上起来尿了一床。
随着年纪渐大,他却很少做梦了,常常出现一梦难求的情况。按他的理解,成年人的梦总是充满着欲望、狂想、不甘的呐喊,带着现实世界的喧噪。另有一种梦是自我的省察,还有压抑的释放,更多的是时间的沉淀和往昔的回忆。有时梦境里的情情种种,醒来之后感慨万端,唏嘘不已,再去追寻亦不可得!
现在,洪锵锵好像要将以前拖欠的梦全部补上,或者说是不是要在梦境中渡过剩余的生命。
在他所做的梦里,出现最多的是美梦,数不尽的美好幸运、幸福喜悦,如同滥发的钞票一样涌来,梦过之后,留下的只有空虚。也有恶梦,可能是由于天性中的乐观,他的恶梦从来没有那种最深沉的绝望,好像要引领他看清一切事物的本质。另外还有一种梦是平平淡淡的,没有刻骨的伤痛,亦无如潮的心喜,甚至转瞬就会忘掉,但就是这些记忆中的零琐碎片最真实,真实的如同野草焚烧过后的灰烬。
终于有一天,他开始有些厌烦,意识到自己不应如此,想要努力摆脱这种无聊的命运。这是他自我意识的反抗,就如一根皮筋一直往下压,总有一天它会积蓄满向上的力量。他隐约感觉有某个东西在呼唤自己,或是有一些事情等着自己去完成,内心有一粒渴望的种子在生长发芽,这种念头愈来愈强烈,不可抑制。
于是,他渐渐记起自己曾经作为一种叫“人”的生物,生活在一颗寂寞的星球上,某座寂寞的城市,那里有千百万同类,他们奔走劳碌,相爱相杀,一切只为了生存。而自己也真实的存在过,也是蹒跚长大,也曾懵懂年少,也要操劳糊口,并且自己好像有老婆,老婆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不完全明白,但总之是有老婆。
随着时间流转,记忆在他体内,有如冰河般缓缓融解,慢慢又想了自己有父母,有儿子,有家......!
想到这些,他突然极度渴望醒过来,好想立刻就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好希望老婆叫他起床吃早餐,或是儿子像往常一样,趴在自己身上对着耳朵吹气也行啊!
对了!老婆呢?老婆去了哪里?老婆......!老婆好像不要我了!想着想着,洪锵锵眼角流出了泪来。
“嗯!是谁的手?”
“是谁在帮我擦眼泪呢?”洪锵锵突然感觉有一只温润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擦拭,这只手纤细修长,比儿子的要大,比老婆的更紧致,这是谁的手呢?会是谁......?
只是他没有办法回应,即使调动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能动弹一根手指头,好像他之前曾祈祷过自己变成一块木头,这下真的灵验了。
过了一会,那人似乎叹了一口气,便再无声息,可能是离去了。
随着记忆的回复,洪锵锵身体也在恢复,渐渐能察觉周围的一些动静,听得见身边的行走对话,椅碰桌响,还有人给自己饮水喂食,换洗清洁。到后来感知愈丰富,感觉到的东西千奇百怪,有鸟的鸣啼,野兽的嚎叫,耗子爬过床,冷水滴在额头,有人在自己背上插针,最奇怪的是听到了风声和涛声,一直在耳边呜咽回荡......!
但他的躯干四肢还是软绵无力,双目困在眼帘里,只有微弱的光感。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虚弱到这种程度,心中画了无数个圈圈诅咒“有福会”的忽悠三人组:薛总、乾老,区管家。目前还不能确定小白脸和黑大个,是不是他们的同伙。
趁着时间充裕,洪同学将整件事所有细节都推敲了一遍,基本确定这是个有组织,精心策划的阴谋。特别对乾教授恨的牙痒痒,老头大把年纪,一脸慈祥,干的却是断人生路的活计。不过他到现在还搞不清对方的意图,至少自己死掉对他们未见得有好处。
洪锵锵的真实记忆,还停留在从鱼缸落水,以致被吸入洞口的那刻,后面发生的光怪陆离的林林总总,全部让他划归到梦境中去了。不过他倒没有什么报仇雪恨的想法,这个世界坏人多得去了,而这些家伙属于穷凶极恶的那种,他决定如果大难不死,以后碰到绕路走远点,惹不起啊,七八十岁的坏蛋,起码坏了半个世纪,躲远点好!
虽然恢复的不错,但他仍有将近半的时间陷入昏睡之中。这天,洪锵锵又悠悠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来的及转动眼珠,就被人捏住嘴灌下半碗凉汤。这碗汤生腥非常,他好像活吞了一条臭带鱼,一下子又被弄晕过去了。
待这个可怜宝宝再次努力挣扎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可以睁开眼睛了,先是感觉一阵眩晕,然后满眼白茫茫的模糊景物,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好半天才看清楚身边的环境。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房间的床上,房间窄小,里面仅有一床一柜,柜子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四周墙壁都是裸露的灰色木板,上面有烟薰的痕迹,房间门是虚掩着,但门上没有锁,是一种样式怪异的木制门栓,在印象中从未见过。
在床头上方有一扇窗户,上面蒙着一层淡黄的透明薄膜,其中可见管状的脉络和隐隐的色斑,和蜜蜂的翅膀比较类似。窗膜鼓动,“呜呜”的风声从外面传来。
“我在哪里?”洪锵锵努力地适应从窗膜透射进来的惨白光亮,孱弱无声地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