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醒来时,已是正午。许是殿中驱虫蛇的杏香点的太过,将玉玺交给皇后之后,倒是一夜好梦。只是这才一醒,椿就侍候在旁打趣儿道:“公主倒是好睡,这宫里却已经闹翻天了。”
“出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宫中昨夜来了个江洋大盗,将东宫和蟠龙阁的宝物盗走了,太子那边说太子受惊太过,险些失了心性,此刻还正在请法师驱邪呢。”
“江洋大盗?倒是会编,亏得风醉月尚在昏迷,若是醒了,岂不是要将这罪过推到我灵歌台?”红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坐起身在椿的伺候下换上衣服。
“是呢,奴婢也这么觉得。东宫也便罢了,今晨东宫才一传出消息,蟠龙阁也跟着说自己被盗,生怕别人不知道是玉玺丢了似的。”椿打趣儿地说着。蟠龙阁自然便是皇帝的处所,只是平日里,皇帝或留宿于月贵妃的泰宸宫,再不就是瑾荣华的万华殿,政事大半是交由皇后的飞鸾阁处理的,一直极少与蟠龙阁扯得上关系。此时冒出来,颇有些此地无银的意思。
“父皇着急,从前是拿哥哥没办法。如今找到了由头,自然逮谁咬谁。东宫说是江洋大盗,他便也顺水推舟,免得事情传扬出去,说是太子篡位也好,他自己保管不善也罢,总归都是丢了父皇自己的颜面,他哪里肯。”
“是这个理儿。”椿说,“对了,殷四公子求见,正在花厅喝茶呢。”
“来了多久了?”
“总也有两个时辰了。”
“他倒愿意等。罢了,快些梳洗吧。”
红收拾好之后,又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虽说是见自己来日里名份上的夫婿,可红也没心思刻意打扮,只穿了件寻常素锦便装,将头发拿玉簪随意挽了个髻,便步入花厅。
殷成贤此时正坐在花厅中喝茶,见红来了,虽有些惊慌,到底还是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
“微臣见过长公主。”
“快免礼。你我原不是头一次见,若还多礼,只怕来日里,礼数更多,日子便没法儿过了。”
“是。”殷成贤听闻此话,却有些欲言又止。
“坐吧。”红兀自在主位坐下了,一面打量起殷成贤。殷成贤身型纤弱,带着读书人惯有的文雅,乍看之下倒有几分女子的阴柔,论长相,却是丝毫不输旁人的,即便是比之魏之虹和名满天下的风醉月,只怕也不差几分,各有千秋罢了。坊间多传殷成贤阴柔,今日仔细看来,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你是想跟本宫谈这门亲事吧?”红打量着殷成贤,开口问道,“本宫听闻,殷丞相与母后商定婚事后,殷大人颇有微辞……”
“微臣不敢!”殷成贤听闻,即刻便从椅子上弹起来跪倒在地。
“你也不必惊慌。这门亲事莫说你,就是本宫,也决计不肯。”红淡淡开口道。
“长公主……”殷成贤抬头看着红,有些错愕,又有些迷惑不解。
“本宫对魏之虹的心思,你不会看不出来吧?只是如今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殷家之事你也看到了,皇帝自然有赶尽杀绝的心思,殷丞相再有手段,保你全家男丁躲过这一回,那下一回呢?皇帝做这些事情易如反掌,这门亲事,既保全你全家性命荣华,又保全你自身的名誉。其中轻重,你自己晓得。”红说,“城南清风馆的小厮,与你交好多时,本宫自然不会多加为难。等婚礼结束后,本宫会安排他住进驸马府。你且安心。”
“长公主……您都知道了?”殷成贤愣在原地,半晌,扑通跪倒在地,“长公主,微臣绝非有意冒犯,实在是……实在是与千兮两情相悦,微臣并无意于驸马之位,若非家中诸位兄长早已婚配,家父所迫,实实不敢对长公主心存半分觊觎。”
“门阀与皇室,向来都是身不由己,本宫自身尚且如此,又如何会责怪于你?既然你今日来了,又说了这许多话,本宫便将你当作是自己人。这门婚事,本就是做一出戏罢了,一则,是朝廷为了将殷家名下的商事尽数掌控安定天下,二则,是为了让列国使臣死了联姻的心思。”
“联姻?!”
“不错,大祈如今风雨飘摇之态,实在是不堪一击,列国又怎么会放过联姻的机会?既是大祈国力衰微,便没有遣公主与太子和亲的道理,黎王年幼又深得宠爱,自然也没有送为质子的可能,如此一来,列国将矛头对准本宫也是情理中事。”
“如此屈辱之事!长公主断不可答应!”殷成贤有些激动。虽说有龙阳之好,但到底书生气节却没少,颇有些令人意外。
“本宫自然不会答应。只是此事还需仔细筹谋,给列国一个交代。具体如何做,椿会与你细说。本宫只同你说一样,无论如何,你与本宫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自当荣辱与共,进退相随。”红走近殷成贤身边凑近悄声说道,“殷家商事收归朝廷后,只怕宫中会有人对你不利,本宫有意届时将你与千兮送出关外,能否保住性命便全看你们了。你记住,事过后,再也别回来。”
“长公主大恩,微臣没齿难忘!只是如今,微臣有一事要求长公主帮忙。”
“何事?”
“长公主,微臣如今倒还算是殷家子弟,无人敢相与为难。只是千兮,他一个人呆在清风馆,每日里受尽折辱不说,父亲早已有意置之死地而后快。微臣数次想将千兮赎出,都未能如愿。今日微臣斗胆,请长公主护千兮周全!若千兮平安,微臣愿为长公主肝脑涂地!”殷成贤说着,跪倒在地,重重给红磕了三个响头。
红心下一惊,却没料到会是如此的要求。千兮不过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乐师,如何能让殷成贤用心至此?倒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红心中虽有话,却也没多加质问,情一字,男女也好,男男也好,不都是一样的么。
“本宫知道了,宫中如今不方便,我这里人多口杂,且已住了一个风醉月进来,再多人只怕不好。本宫会去求镇国将军,让千兮搬至将军府小住。想必殷丞相看在魏将军的面子上,不会对千兮多加为难。”
“微臣多谢长公主大恩!长公主交代之事,微臣一定尽力而为!”
箜宝楼。
南楚帝姬正斜倚在门边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这时辰,白夫人已经回去了。这些日子,白浅伤势好转,白夫人虽对白浅受伤之事心生不悦,可前有白浅与帝姬已成定局,后又有太子之事,便也没再提起过让白浅回家养伤的事情。只求了皇后准她随时出入宫禁照料便罢了。
白浅缠好了换药的绷带,一抬头,正好看见了帝姬望云的光景。平心而论,帝姬出落的也算是这宫中数一数二的绝色了,虽为毒所致,时有毒发疯癫之态,可寻常时,却是才思敏捷,倒看不出是被囚多年的人。若非南楚国灭,只怕如今,他未必能有此福分。
“白将军看帝姬的眼神当真是情深,本宫原还以为是宫内误传,如今看来,并非是空穴来风。”白浅正出神,边听红戏谑的声音传了过来。
“微臣见过长公主!”
“快平身吧。白将军有伤在身,不必拘礼。”
“多谢长公主关怀。”
“纵是将军客气,将军这伤,说到底也是因本宫而起,本宫不敢脱罪。特来向白将军赔个不是。”红说着,起身向白浅行了一礼。
“长公主大礼,微臣如何敢承受?!”白浅却是生生被红吓着了。虽说平日里红与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却感觉与今日不同,不知是否是因为帝姬在场的缘故。
“宫中这些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先前遣将军调查之事,不知如何了?”红没有理会白浅的错愕,开门见山地问道。
白浅回想了片刻,想起先前红托付之事,开口道:“是,殷六小姐的事情,微臣都写在折子上了,相信长公主早已看过。”
红不禁莞尔。那折子便是他与帝姬燕好之日,魏之虹他们从他衣物中寻得的折子,她确实已经看过。折子里关于殷桃的事情事无巨细,不过对殷桃生母之事所述甚少。
“本宫确实看过。只是有些不懂之处,特来请教。”
“长公主请讲。”
“殷六小姐的生母,乃是殷大人亡妻早年的陪嫁媵妾。只是殷夫人是江宁名门世家女,是没有亲族使女作媵陪嫁的风俗的。不知殷六小姐的生母,究竟是何出身?”
“长公主有所不知。当年殷家与江宁刘氏缔结姻亲,媵妾陪嫁一事,是由殷大人自己提出的。江宁无媵妾陪嫁之风,刘氏宗族中又寻不到合适的女子,因此,刘氏便往黎城买了三个丫头作为媵妾,陪嫁入殷家。”
“黎城?”
“是,殷大人元妻刘氏的三个媵妾均是黎城出身。南楚贩卖人口是寻常事,黎城乃南楚国都,人口交易频繁。多年前,常有氏族管事前往黎城买卖家奴,贵族子弟更以此为乐。只是南楚被大祈吞并后,皇后娘娘下了旨意,废除了南楚地区的奴隶买卖,如今才极少见到这种事情了。”
“如此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红点了点头,余光瞟了一眼窗边的南楚帝姬。
白浅继续说道:“那三个媵女随刘氏嫁入殷府后,因与刘氏不睦,几年间,便已有两人被逐出殷府,殷六小姐的生母芸娘,因为已有身孕的缘故,这才留在了殷府。不过后来也因为刘氏善妒,使了手段害死了。”
红听着,默默不作声了。芸娘是南楚黎城人士,可芸娘又有极大可能是北狄的细作;殷长林自己要求刘氏带媵女随行,偏偏媵女就巧合到三个人都是南楚出身?
“长公主可是有什么疑惑之处?”白浅问到。
“没什么。”红莞尔一笑,“本宫是觉得白将军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不同?”
“大约,是因为白将军如今与帝姬两情相悦的缘故吧,觉得白将军不似从前那般浮躁了,更多了些沉静仔细,做事情更加周全了。来日与帝姬大婚,怕是会对帝姬呵护备至,宠爱非常,帝姬真是好福气了。”
白浅听闻,脸色一僵,随即尴尬道:“长公主说笑了。”
“时候也不早了,本宫就先回去了。白将军若还有事情回禀,可遣人到灵歌台来。宫中多事,这几日,将军便不要随意走动了。”
“微臣明白。”
白浅将红送出院子不过半柱香时辰,再回来时,帝姬眼中已有了神采,神智清明开口道:“你倒是什么都愿同她讲。”
白浅淡淡看了帝姬一眼,说道:“不过是分内事。况且你告知我殷六小姐生母是南楚人,不正是要我跟她说的意思吗?”
帝姬挑着眉头:“我只是不明白,你明知你再怎么对她有心,她也对你无意。为何还愿意事事同她讲?”
“你多心了,我说过,这不过是我份内事。先前她嘱托我,我如今复命罢了,没那么多儿女情长。”白浅说着,又坐回了榻上,不再理会帝姬。
帝姬歪着头看着白浅的样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