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梦。
红仿佛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依稀记得清醒时,自己站在偏殿门口,就一步,下一步,额头一疼,就没了意识。再有意识,便又是最初那一梦,朱雀大街黑压压一片装甲齐整的军士弥漫着肃杀之气,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她站在城墙上,满脸是血,凤簪坠着发髻如同远处民居一般塌了一半,夜风刺骨,眼前满脸杀气的男子不是别人,竟是虹……
缘何会……红正疑惑,下一刻,魏之虹的剑锋已狠狠刺向她!
“你负了他。”空气似乎静止在此刻,蓦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空灵传来,“你负了他。”
“是谁?”红大惊,身体却连同魏之虹的剑锋一般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几年不见,长公主竟忘了在下了么?”那声音自顾自说着,“落君山一别,如今长公主已大有执掌天下之机,不知长公主可曾记得与老朽的约定?”
“落君山……落君山……”红默念着,心中忽然灵光闪现。“你是北斗天牢里的那个树人?!”
多年前,皇后将她与太子送至落君山修行,她曾无意间闯入落君山顶据说关押着帝国一号重刑犯的北斗天牢,在里面见到了唯一被关押在北斗天牢的囚犯。北斗天牢依天文星术而建,设有结界,结界牢固,便是落君山上翡炎和澜冰这样修行多年的谏女都无力开启。红之所以闯入,便是百万分巧合里的巧合,她的星辰八字刚好与那结界相生,顺衍而开,她只记得漫天星辰陨落,自己飞升到山顶参天巨木的顶端,看到了人与树木交缠生长,合二为一的景象。
树刑,是上古流传而来最残忍的刑罚。人与树一起生长,眼睁睁看着树枝渐渐穿出自己的身体,生命一点点流逝,巨木却安然无恙。可人却不会很快死亡,这北斗天牢里再没旁人,没有动物,甚至只能听见巨木慢慢生长的声音,时间漫长得令人毛骨悚然。对于那个犯人而言,误入北斗天牢的红,显然是个奇迹。
“既是与长公主有缘,便给公主卜上一卦。”
“你知道我是谁?”
“大祈最尊贵之人,除了长公主,还有谁?”那囚犯挂在巨木枝桠中间沙哑着嗓子说,“坤星逐日,鸾星宫锁,紫气升腾,帝王星现。长公主大贵,日后必是女帝之人。”那囚犯浅浅淡淡说着。
“女帝?”红听着有些疑惑,却也不当真,“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长公主出生前,皇帝就把我抓到了此处,大约已有十几个年头了吧……”那囚犯说,语气里有些满不在乎。
“你犯了什么事?竟会被关到落君山来?”红是知道北斗天牢的厉害的,听落君山的谏女们说,这北斗天牢里,关押着天下最恶之人。可与这囚犯言语过后,却并未察觉此人有极大恶意,红不由得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不过是情字罢了,情易生恨,日后长公主称帝,也定然有此一劫。”
“你仿佛很想让我当皇帝?”红靠近了那囚犯,长年累月,他身上的衣物早已腐朽,巨木枝桠缠绕成了天然的镣铐,他本人似乎也无意挣脱,便由着那巨木在他身上长成囚笼。月光渗进结界之中,借着清冷的光线,红瞧清楚了那囚犯的脸,散乱肮脏的白发底下,意外的,那囚犯俊美异常,周身似乎还带着莫名的仙气,竟然人有些痴迷。
“天象如此,非人力所能及。”那囚犯的声音虚无缥缈,“就算当年她将我关押在此处,也没能逃得脱……”
那囚犯似乎在说给他自己听,红还想追问下去,可刚要开口却只听四下里雷声渐起,星辰震颤,那月亮也突然放射出耀眼的光!
“您该回去了。”那囚犯低声道,“若来日长公主得机缘登帝位,还望长公主念与在下今日相见之缘,赦免在下。”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结界渐渐关闭,巨木的影子也即将化为透明,强大的推力将红扯下了巨木的树冠,红只得朝着巨木大声喊道。
“风冷雪。”
……
“风冷雪?”红遗落多时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苏醒了。眼前还是静止了的魏之虹和即将刺入她心脏的剑锋,可她彻底想起了,她当时在落君山浑身是伤,事后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是太子暗算,原来竟是结界消失后从巨木上跌落所致。
“长公主好记性。”那声音幽幽传来。
“你在哪儿?”
“在下自然是在北斗天牢之中。”
“那为何……”
“长公主遭此次劫难,在下才有机缘能入长公主梦中。眼下长公主所见皆是虚妄,然,梦非偶然,长公主已有红鸾星动之相,于紫薇星大不利,孰轻孰重,望长公主斟酌。”那声音忽远忽近,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红沉默着,心下思忖着风冷雪的话。不错,她对魏之虹是动了心,那样的男子,她缘何能不动心?可她也清醒,且不说魏之虹心意如何,将军府利益冲突如何,她自己的婚事本就是一个安抚朝堂的幌子,选了谁算不得数。这梦境又如此真实,刀光血影历历在目,城楼上的冷风,魏之虹眼里的杀意,逼真得让人怀疑现实。
“命如此,你总是要负他的。”风冷雪淡淡说着,“此番,只是提醒长公主。朝中有大变故,请长公主务必妥善处置,另,长公主切莫行逆天改命之事。切记切记。”
话音一落,眼见得剑锋直转,蓦然刺入红的心口。一阵真实的疼痛自心口蔓延而来,红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再睁眼,魏之虹脸上已全然不见了先前的逼人杀气,取而代之的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和眉宇间依然沉重的担忧。
“你总算醒了!”
此处,是灵歌台寝殿。
红回过神来时,已被魏之虹圈在了怀里,四周的宫女大约都被遣退了,只有椿一人心事重重地守在殿中,见此情形,红不由得连忙推开了魏之虹:“你怎会在此处?你身上的毒……”
“风大人已经帮我把毒解了。皇后娘娘如今要我领了青鸾卫统领的差事,在灵歌台彻查真相,护你周全。”魏之虹说着。他已在此守了许久,风醉月说红本就伤过脑,此次只怕再难转醒。他查案之余便时时守在此处,非要亲眼见得红转醒了才放得下心来。
“好了好了,长公主醒了,奴婢这就赶紧去告诉皇后娘娘。”椿有些情绪激动,眼角带着泪便奔了出去。
魏之虹看着红苍白憔悴的脸,又欲将红揽入怀中,却不料红竟然轻轻推开了:“不要!”
“怎么了?”
红呼吸急促,满脑子还都是梦里魏之虹满是杀气的表情和刺入心口的疼痛感。风冷雪的话还依稀在耳畔回响,她负他,她终究是要负他的……
魏之虹见红如此,却以为大约是红先前所中迷情香淤积体内尚未化解,又或是方才吐了一口淤血受了惊吓心绪未定,便也没有强求,松了手道:“别怕,没事了,都过去了。”
“……”
“这几日你一直不醒,我担心的不得了,生怕你……”
“多谢你。”红轻声说着,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我之间……为何如此生分……”魏之虹不解,眼下却顾及不了许多。殿外皇后的銮驾已经停好,“皇后驾到”的呼声还没停息,下一刻,皇后带着风醉月已经匆匆进了寝殿。
又是一番诊治,在风醉月报过脉象安稳之后,皇后总算是放下心来,看着红忧虑的神色,开口问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儿臣不知。原本不过是与白将军见面罢了,不料却出了这些事情,是儿臣的过失。”
“这些敷衍的场面话,你拿去跟你父皇说便是。为娘问你,你让白浅查了什么?”
红却有些不解:“白浅莫非没对母后言明?”
“白浅自那日与南楚帝姬……清醒之后便不愿再开口,本宫怕他伤了心智,白家不肯善罢甘休,便遣他与帝姬同住在飞鸾阁后的箜宝楼了。”
红听到此处,魏之虹又将那日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红心里有了几分明白,道:“此事说出来……只怕……”
椿心领神会,带头将殿中太监宫女一干人等全都带了出去,最后还不忘将门关上。殿中只留了皇后,风醉月,魏之虹。红见一切妥当,这才继续道:“如你们所见,我那日确是要白浅去查殷家六小姐的。并非是我因妒生恨,只是此时干系重大,我宫中各方势力耳目众多,不得已,正好那日途中遇上了白浅,才请了白浅去查。”
“究竟是何事?”皇后看着红的眼睛,预感到红即将说出口的话非比寻常。
“既然母后在,风大人和魏公子,你二人如今也得母后器重,若私下里有相关此事的消息,今日不妨一起说了才好。也免得日后相互猜疑多生嫌隙。”红如此说,便是要摊牌了。在场几人,手下自然都有着自己的消息机要,若今日得结盟合作,来日便方便了许多。几人都不傻,红虽说以皇后之名行事,却也是与皇后公平交换消息情报,连皇后自己都清楚,红并没有依附于她的意思。
红扫了一眼三人神色,心里大约有了分寸,开口道:“我得了消息,殷丞相府,有两个卧底多年的北狄细作。一个,是原北狄威陵将军,另一个,是北狄摄政王的母妃。这件事极度机密,就是殷丞相自己也未必知道。”
“什么!”皇后大为吃惊。凤翼使安插在殷府的眼线不少,却从来没有谁通报过这种事情。莫说是皇后,风醉月混迹江湖之时出入殷府多次,也未发现不妥,就是暗中监控着京中大员消息情报的醉月楼都没得过这样的情报。
“消息可靠吗?”风醉月皱紧了眉头。如若消息属实,后果不堪设想。殷家执掌天下商贾之事多年,如若殷家真有北狄细作,还藏的如此深,那大祈命脉岂非……
“那日与白浅将军相商便是为了此事。这消息是有人写了匿名信放在我妆奁里的,来源不可查,便只得从殷家下手。我心里有疑惑,思来想去,也只想得到那六小姐。殷丞相姬妾众多,诸庶子女中,却只有六小姐德才兼备。可六小姐得宠,却从未听闻其生母是谁,殷丞相也不宠爱。虽是殷府家事,可未免太不合情理。宅门里的女人,竟然不争宠,实在说不过去。这才让白浅去查了六小姐。”
红说到此处,不经意间瞟了一眼魏之虹。魏之虹神色甚是怪异,一反常态地拧紧了眉眼。皇后也见了魏之虹的异常,便问道:“魏统领有何见解?”
魏之虹沉着声音,良久,才恨恨开口道:“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