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两位子爵的长相，无论放在哪个种族都可谓颇具“特色”，假若把他们丢进人群里，一定能立刻辨认出来。
托马斯子爵有个响亮的名字——维克多·米奇·托马斯，他的中间名据说还能同坐落于联邦西南的喷泉公国之主、费迪南德·米奇大公家族扯上关系，不仅富于历史意义，还代表着尊贵的身份。当然，这一切都是他们祖先自我标榜，至于真相？谁知道呢。
灰白色的鬓发、鹰钩鼻，右眼是一张挂着细链条的单眼镜片，头上则有顶高筒礼帽，托马斯子爵拄着一根包了软布帛的文明棍走进门来，那位机灵的男仆连忙上前替他脱下外套，挂在旁边的衣架上。
“老友，我们到了。”托马斯子爵泛起淡淡的笑容，低声说。
“唔……我能嗅出这里浓浓的故土味道。”
在他隔壁，另一位略显富态、挂着两团棕黄色卷发的高个男人稍微呵了口气，泛着浅红色的大酒糟鼻抽了几下，粗嗓门像灰熊吼叫似的响了起来。毫无疑问，他自然是这里的另一位贵族、比起托马斯家族还要更早定居在此、独立对抗污染兽袭击的古代居民后裔——什勒格尔·福特子爵了。
“向您致意，高贵仁慈的领主大人。”
全场来宾纷纷半躬道，这是他们和名义上的新领主第一次会面。
“请允许我们自我介绍——我，维克多·米奇·托马斯，以及我的老友什勒格尔·福特……”
他微微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傲然的味道：“……已于日前接到议会决议，正式成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
“哇——”
如石入水，浪花飞溅。
两旁响起一阵掌声，甚至还有欢呼夹杂其中，但那之间几分真几分假，却耐人寻味了。
没等到想象中的消息，这短短一句话却更为劲爆。
竟是来自联邦议会的决议！
在过去数百年间，这位于极西之所的广袤冻原始终作为一片无主之地，早已成了世人默认的事实。既不“背叛”种族、投向兽人的怀抱，却也对联邦的调令置若惘然、视中原诸王为无物。这里有自己的律法、自己的习俗，城镇和城堡孑然辟立于荒土上，唯独那不可模糊的贵族传统被一一延续下来，维持着上位者对平民的统治。
而托马斯子爵居然声称——自己获得了议会许可？
一时间，会场的气温仿佛都下降了几度，掌声过后，只留下一片诡异的沉默。
“他们是想违背高原人的意志么？”特瑞小声评论说，手掌夸张地抚上了自己的胸口：“噢，我美丽的姑娘哟！”
“高原人的意志……恐怕还没有那两双裘皮长靴值钱吧——说起来，他们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背叛呢，嘿嘿。你知道么，那种感觉就像吸食毒品，一旦沾上，就再也别想爬出来——他们是真正的商人，只要开得出价钱，名誉、原则、乃至手底下的子民，无论是什么，那两个家伙都乐于出卖。”
斯塔克用充斥着八卦和无奈的眼神望向中央，不甘地朝手掌啐了口唾沫。
“该死的是，我还必须低下身段迎合他们，否则就将失去今年的新订单！”
他露出一副快要抓狂的样子，看来作为一名利益至上的商人，斯塔克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然，袁伦比他更快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此刻只是轻声冷笑。
如若高原上的势力回归联邦怀抱，便意味着两国间最后一道缓冲带的消失，这势必要引发新一轮动乱。
动乱，即战争。
战争能带来多少伤害？瞧瞧马文镇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更何况，兽人与人类间的种族冲突，绝不仅是先前那种“过家家”式游戏而已。别说议会是否像过去一样派遣联合军队参战，单单考虑到坐落在马文镇东边数百公里的昆古拉山脚下（在古语中，它被称为“天山”）、广括三郡十二镇的“红线杉”公国之威胁，就足以令人倍觉头疼了。
联邦始终未曾出手，并非不能，而是不愿。可一旦高原上的平衡遭到打破，以兽人皇帝奉行沙文主义的诸般行为推断，他肯定无法忍受天平朝人类一方有哪怕是丁点儿的倾斜，接下来，想必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总而言之，不论是泰勒家族的意思，还是两位子爵私下里做的举动，这消息对平民来说都是噩耗。
“标准的利己主义者。”斯塔克低声叹气道。
“我看呐，只是两个喜好空想的野心家。”特瑞不屑地说，随即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没有战争城堡，他们什么都不是。”
“至少，你嘴里的对象不包括我们。”袁伦指了指四周严阵以待的甲士卫队，神色凝重。
科塔娜刚刚告诉他，这群人之间竟有半数穿上了更为昂贵的二星盔甲。要知道这可是连马文伯爵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当然，其中也有他那铁公鸡性格的因素）
看起来，两位子爵并不如大家所认为的那样贫穷呢。
在马文家族这棵大树下潜伏了这么久，终于打算浮出水面，恐怕连泰勒家族也遭到这两人的算计了吧……
他们手里的力量还是太过孱弱，在这种时刻，又有什么选择余地呢？
在他微微摇头的瞬间，那边却迎来了一句质问。
“怎么，这件事还有什么问题吗？”福特子爵粗声嚷道，两颗圆滚滚的大眼珠凸出眼睑，就像被激怒的北极熊般瞪着客人。
“不不不……”穆恩恭谨地说，巴洛克在旁执勤，能接上话的也只有他穆恩而已：“您的大名如雷贯耳，连镇民都无人不晓，他们只是太过激动了。”
或许商人们不太买贵族的帐，但考虑到这是他的顶头上司，穆恩唯有装得严肃些。
“对，是我们过于激动了。”
人群之中，一个长着副机灵样的人类商客急忙应声附和，也不知他是不是子爵早已设好的托儿。
“向您恭贺！”
“诚挚地祝福您！”
跟在他话音后，又有几名商人稀稀落落地发言，这才令场面带上了点生气。
福特子爵满意地点点头，与托马斯子爵一前一后步入席中，晚会便正式开始了。
舞曲悠悠扬扬，舒缓间带着情调，席筵在玻璃杯的相互碰撞与食物飘散的香气中安稳地进行着，可每个人却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想来都正忙于消化刚才得来的消息吧。
不过，这种场面却随着托马斯子爵的又一次发言，戛然而止。
“什么？！你说要组织一个新的商业联盟？”
衣着华贵的半身人贾瓦德·胡达伊尔尖声问道。
“当然，这就是你们听到内容。说得更精确些，我称之为‘帕米尔同业行会’。”托马斯子爵回答。
从他脸上，倒是没有看出丝毫担忧之色，他的鹰钩鼻高高耸起，眼中只有冰冷的视线，似乎一点儿也不怀疑商人们是否会接受那样。
“什么同业行会，分明是打算拉我们进火坑！”
“不，我想，他是看出你没有更多的油水可榨了吧！”。
“卑鄙、无耻，他简直疯了。”
“确切地说，我可不想变成他们的木偶。”
“相信我，你们会后悔的！”
袁伦听到旁边不断传来小声议论，这个提议显然触动了商人们脆弱的神经，他们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不满了。
“划分贸易范围、批定独家专营权、制订价格基线……”商人们的脑子里一下子便蹿出了这一串字眼。
像商业联盟那样的东西，无外乎“垄断”二字而已。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真打算毁了马文镇吗？
除了两位子爵外的所有人都如此思索道。
当利益扭成一团，才有争夺的价值，否则，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笃笃笃——”
甲士们迈着小步把后场围了起来，“锃啷”一声抽出了手中武器，直指天空。巴洛克甚至唤出了全套甲装，钢铁紧紧覆盖住他的面部，叫人看不清虚实。
“为我主誓死！”
士兵们齐声吼道。
这么做当然不是要动手，但那股无形的威慑已足以令子爵的气势占尽上风，有几个没见识的商人甚至被吓得往后连退数步，差点坐倒在地。
人群顿时大哗。
虽然小镇甲士卫队此刻仍是最大势力，可只要商人们汇成一体，手底下的私人武装也绝不是吃素的。
“你想干什么！？”
“就算用性命威胁，我们也绝对不会屈服！”
“暴徒、武夫、这里是文明人的世界，请你们赶快走开！”
骚动声接二连三地从人群中冒出来。
“安静！安静！”
福特子爵扯开大嗓门吼道。
托马斯子爵也敲了敲文明棍，会场在他们半安抚、半威胁之下很快重归宁静。
“相信我，各位，我将保证你们独立自由的人格！我们的册封不关系于任何土地归属，更不会侵害诸位先生之利益，此后，马文将成为除我们之外、非任何人下属的半自由领！”
这个“任何人”，显然将泰勒家族与联邦都包括在内。
托马斯子爵把礼貌微微扶正，眼中掠过一道精光。
“作为交换，我们还会开放领地购买，凡缴纳相应资额者，均可以在范围内自由开拓新领，领内资源一律归于持有者，我们决不施加干涉。”
“呜——”会场间响起一阵低沉的呼声。
虽然马文地处偏僻，厚厚冰川之下无甚利润可寻，要说挖掘矿藏也有相当难度，但这毕竟是十分罕见的一次受官方认可的土地交易，不少心思很快萌动起来。
先抛出受封的消息镇住全场，继而托出自己的试探计划，直到这时候才放出消息背后之真正细节。一进一退之下，风向顿时出现了次大转折，许多商人开始认真考虑起了这个看似荒谬的提议。
两位子爵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这份算盘打得很精，如今马文人手缺乏，任何重建工作都在消耗着子爵自己珍贵的库存，继续下去恐怕也讨不了好。与其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不如用荒瘠无用的土地来交换贸易利润，既能吸引移民定居，又把贸易路线紧紧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甚至还不用依领地向议会缴纳税金，简直是一石三鸟的计策。
因为出售范围仅限于马文镇管辖的区域，在没有第三个支点作后援的情况下（锡罐镇仍为两人的根据地），他们不必担心招惹来新的势力、形成尾大不掉的问题。只要保持身份，游离于泰勒家族、联邦甚至兽人帝国之间，他们就永远是这片土地的唯一主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小势力立足于大国间的最佳途径了。
只可惜，两位子爵永远都猜不到，在眼前的商旅之中，竟有人掌握着一座古代城堡。
幸运女神的目光，究竟落在了谁身上呢？
听到这里，袁伦的嘴角已经扬起了个低浅的弧度。
“你们回去好好斟酌……”托马斯子爵从领口的衣袋里掏出一份折成几瓣的白纸，轻轻抖开：“所有契约都放在这里，我相信各位先生定能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他把手一挥，门口很快走进十数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仆，在会厅中央跳起了群舞。男仆们连忙列成一排，端着酒瓶走上前来，晚宴就在众人的恍恍惚惚中悠然行进着。
这是一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