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钰听得女儿说案子确有蹊跷,不禁抬头狐疑地问:“尚未提审人犯,你如何得知?”
林玚绕到父亲书桌旁边,指着状纸上边一处,附耳说出一句话。
林钰呆了一刻,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扬声唤候在书房外的来福:“去请那少年过来。”
林玚避进里间。
那少年自被崔妈妈带回林府,被安顿在来贵的屋子里歇息,早前摆了一桌午饭,那少年满腹心事,只扒拉几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来贵不忍,劝解了半天。这会子也睡不着,心事重重地发呆,脑海里只闪过姐姐温柔的面容,热泪又横流了满脸。
这会听得知府大人传唤,不敢怠慢,匆忙洗了把脸赶过来。
少年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学生范文鸿,十三岁,乃戎州南溪县人士,见过知府大人。学生有个姐姐,嫁到翠屏县。几日前,姐夫金顺被人所害,翠屏知县竟将姐姐捕了去,说是姐姐勾结奸夫害死了姐夫。可怜我姐姐身怀六甲,经不住拷打,屈打成招,前日姐姐刚生下小外甥,三日后即将问斩。学生泣血恳求大人详查,还我姐姐一个公道,学生永志不忘大人的大恩大德!”
“范文鸿?”林钰略略吃惊,看着眼前这个瘦削的少年,此刻洗去污垢,露出一张清瘦而标致的脸,虽衣衫褴褛,举止间却透出一股书香气息,不禁问,“可是十二岁便考取秀才的南溪神童范文鸿?”
“大人谬赞,正是学生。”那范文鸿哽咽着说。
林钰连忙说:“快请起来说话,来福上茶。文鸿你无需着急,慢慢道来。”
那范文鸿谦让再三,斜签着身子告罪坐下,慢慢地叙述事情始末。
原来这范文鸿少年天才,四岁启蒙,五岁便能吟诗作对,在南溪县颇有才名。无奈家境贫寒,襁褓间父母便早亡,长姐也早夭。只剩下一个大他十岁的二姐叫做范翠莲,与范文鸿相依为命。这范翠莲学得一手蜀绣绝活,日夜做工供养弟弟读书,虽生的美貌,为怕弟弟无人供养或是受人欺负,迁延到二十一岁方得嫁人。姐夫叫做金顺,是个商人,翠屏人士,某一年贩卖绸缎到南溪,对翠莲一见钟情,承诺供养文鸿,文鸿便在南溪县学继续学习。金顺是个实在人,每月初便趁贩运货物之机送银钱给文鸿,对翠莲也体贴呵护。去年文鸿中了秀才,今年年初翠莲也怀了孕,姐弟俩自谓苦日子熬到头了。
本月月初,文鸿久候姐夫不至,也想念姐姐,便赶到翠屏县,进门却见衙役锁了姐姐要带走,大吃一惊,方知姐夫已为人所害,知县认定姐姐杀了姐夫,要锁去公门问话。
原来几日前,那金顺约了同行贾全打算坐船去余杭府贩运些上等的绸缎回来,金顺和贾全一起兑了些金子,都放在金顺处,约好了船家,寅时中出发。不想那日贾全睡过了头,快到卯时方慌慌张张地赶到了码头,却不见金顺。问船家李四,表示并未见过金顺。贾全还笑说没想到这金顺比我还赖床,二人便一起去金顺家。李四便擂门喊叫:“二娘子,二娘子!”
林钰听得里间隐约有点动静,料想定是女儿激动,不禁微微笑了笑。、
文鸿见得知府的表情,愣了下,便解释说:“学生的姐姐行二,平时大家都称呼她‘二娘子’”
林钰只点点头。
文鸿便接着说下去:“学生姐姐忙开了门,连说金顺早就出了门。贾全起初还恼怒不已,说定是姐姐姐夫串谋想昧下自己的金子,姐夫定是逃往别处了,便赶着去县衙报了案。谁晓得搜捕了不到三日,姐夫的尸体便在楠溪江下游被发现了。。。。。。”说着不觉红了眼圈。
林钰皱着眉头说:“翠屏知县胡端如何判断你姐姐杀人?”
文鸿略略收了饮泣,叹口气说:“经仵作检验,学生的姐夫死于中毒,再被投入河中溺死。谁知就在姐姐家厨房搜出半包毒药,姐姐虽百般辩解是多日前购得用于毒鼠也无济于事,更不巧的是那日一个叫刘茂才的,并不知我姐夫身死,到我姐姐家还钱。胡知县听说这刘茂才早年曾向我姐姐提亲,便诬为奸夫,一同打入大牢。。。。。。”
文鸿眼前浮现出自己去探望姐姐的情形。
文鸿看着平日里清秀的姐姐面容憔悴,神色枯槁,心疼地颤声问:“姐姐,文鸿绝不信你杀人,你为何要画押?”
翠莲惨笑一声,“姐姐纵然抵死不认,无奈那胡知县先是上了拶指大刑,后来说要动用夹棍,姐姐并不怕用刑,可是姐姐怕腹中的娃娃遭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腹部,凄苦地说,“你姐夫对我一往情深,无端横死,我虽无用,好歹也要留住他的这一点骨血,我。。。。。。我便招认是我毒杀了他。”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再说那刘茂才无辜受连累,也被打得死去活来,我索性一力承担,说全部都是我做的。那胡知县想着刘茂才确实也是毫不知情,昨日已将他放了,姐姐就算死也不亏心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
好一阵,翠莲收了哭声,强颜欢笑地为文鸿抹去泪水:“弟弟不哭,文鸿是小男子汉了,咱们家以后得靠你支撑门户。姐姐生下娃娃后,有你抚养教导,姐姐便是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文鸿说至此,泣不成声。
林钰也不禁长叹口气,忍不住问,“你如何不向戎州知州衙门上告?”
文鸿愤愤地说:“当初我哀求胡知县详加审理,不要冤枉了好人,愧做这父母官。胡知县恼羞成怒,说我扰乱公堂,险些对我用刑,因我有功名在身这才作罢,扬言说便是狄仁杰在世也不能断的更清楚了。还说戎州知州是他业师,向来欣赏他断案如神,我便是上告知州也是如此。。。。。。”
接着哽咽着说,“求大人明鉴,学生的姐姐秉性良善,平日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和我姐夫也是伉俪情深,绝无可能杀人,还求大人还我姐姐公道。”
林钰沉思了一下,说:“你放心,我自会严加审理,你去准备一下,救人如救火,我今日便同你去翠屏县。”
范文鸿千恩万谢地走了。
林钰便说,出来吧。
林玚在里间听得心潮起伏,这会也红了眼圈说:“爹爹,这姐弟俩着实可怜。”
林钰拈着胡须说,“先前我听你提点的极有道理,不过这毒药又是怎么回事呢?”
林玚一手托着腮帮说:“这个我也不知,不过想来必有蹊跷,爹爹明日带个得力的仵作再仔细勘验便知。”
第二日,林钰便带着仵作捕头刑名师爷等七八人,跟着那范文鸿去了翠屏县。
林钰走后,林玚一颗心急的火烧火燎的,恨不得自己也亲去审案,第一时间知道真相,连上课也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午间用过餐,学生们都在休息,那黄泰便过来问:“四妹妹今儿怎么了?是身体不适还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林玚心里正烦乱呢,这货还不识时务地赶着往枪口上撞,便不耐烦地说:“谁是你四妹妹呀,我跟你很熟吗?”
黄泰被抢白的一时说不出话,眨巴眨巴一对大眼睛,一副很受伤的表情。
林玚也觉得自己过火了,歉意地笑笑。
徐凌霄心里说不出的痛快,踱步过来,温和地说:“四妹妹到底怎么了?”一边得意地瞄了一眼黄泰。
林玚很不好意思对黄泰这样,便讲了那范翠莲蒙冤受屈的事。
林玿凌云半点不感兴趣,凌云打个哈欠说:“二姐姐我最近在学画山水呢,咱们聊聊。”林玿立刻眼睛发亮。两人头碰头地交流经验去了。
徐凌霄听了半晌,感觉摸不着头脑,摸着鬓角只说,“这范文鸿既是读书人,说得又如此真诚,想来或许他姐姐确有冤情,但是他姐姐也承认了毒药是她自己买的呀,这。。。。。。这我却不明白了。再说,那凶手不是他姐姐又是谁呢?”
林玚真想翻个白眼:大哥,你是靠感觉断案的吗?
黄泰出了半天神,问道:“那范文鸿说那个船家打门喊二娘子?”
林玚眼睛一亮,轻轻一拍手:“着啊,你也想到了?确实可疑啊!”
黄泰微笑着和林玚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凌霄一头雾水。
三日后,林钰回来了,居然第一时间叫林玚去书房,像对待大人一样详细描述了自己去翠屏县审案的始末。
那林钰带着一行人到达翠屏县衙,知县胡端虽十分尴尬,也只好强压着不满迎接知府。但说到案子,却坚持自己的判断,理由也很充足:金顺死于中毒,毒物在家里发现。
林钰只问:“那范翠莲毒死丈夫动机何在?”
“这。。。。。。”
“她与她弟弟一身全仰仗金瑞,如果蓄谋害死亲夫,为何早不害死晚不害死,孩子快要出世了反倒把孩子爹给除掉了,有何好处?”
“。。。。。。”
“她既是蓄谋毒死丈夫,为何还要残留证物?”
“。。。。。。”
“她一个纤质弱女,如何完成杀人抛尸?”
“这。。。。。。这必有旁人协助。”
“金顺和贾全的金子又去了何处?”
。。。。。。
胡知县面对知府的诘问,一个也答不上来,大冷的天,额头上竟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林钰连夜让仵作重新验尸。
因天气寒冷,金顺的尸体只略有气味,虽有变形,但腐烂并不严重。
林钰带去的仵作老马头做这行快三十年了,极有经验,仔细勘验后说:“后脑勺有伤口,为重物击打所致,”|
胡端吃惊地张大了嘴。
老马头拿出两根极长的银针,一根扎进尸体嘴里,一根扎入腹部,片刻后拿出来说:“两位大人请看,这根扎入嘴里的银针已变黑,这根扎入腹部的银针却未变色,毒只到喉咙口,显见是死后强灌进去的。。。。。。”
胡端冷汗涔涔而下,腿抖的几乎站不住。
翌日升堂,林钰主审,除命犯范翠莲跪在堂下,证人贾全李四等俱传到堂。范翠莲早已心如死灰,只求速死,一个字也不肯再说。
便提审一干证人,当李四讲述到:“。。。。。。我便和贾全一路往金顺家里去寻,我一边敲门一边喊:‘二娘子’、‘二娘子’。。。。。。”
林钰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大胆恶贼,还不把谋财害命的罪行如实招来!”
★遭不住:蜀地方言,意即“受不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