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冲不自禁的发抖,拓跋宏轻轻叫了一声:“思顺?”
“陛下........”李冲定了定,强打起精神,四下看看,“陛下先坐,臣把火升起来。”
拓跋宏心头压得难受,一跤坐在软席上,沉着脸看李冲自己加煤块生火,做得十分熟稔。
他突然道:“为什么你什么都要自己来?让宫人伺候不好吗?”
“臣习惯了,不需要人在身边。”
李冲就是这样一个人!
受了很多很多委屈,举步维艰,却永远泰然处之,安之若素。关心他的人都快要心疼坏了,他反而看起来一切无所谓。
不知怎么,拓跋宏突然又想起十四岁生日那天撞见的情景.......整个人都燥热得要烧起来了!他自己倒了杯水。
“陛下!”
李冲还没来得及制止,拓跋宏已经把水吞了一大口进去。
冰冷冷的一气通到胃里,冻得他灼热的五脏六腑说不出的难受,大咳起来。
“陛下也太心急了!”李冲赶紧把水倒进小铜壶中加温,给拓跋宏倒了一杯,“快,喝下去缓一缓,小心烫。”
拓跋宏默默接过,把热水杯暖在手心,却没有喝。
这水这么冰冷!
刚才李冲一进来就用这水吃下药去,怎么就全然没有不适的样子?
他的心肯定比这水还冷了。
皇祖母到底还要他怎样?!这些年他恭谨侍奉她,在前朝**尽心尽力,她竟然还是不肯放过!
不过是近日两个小小错漏.......其实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她真是何必如此!
“陛下?”李冲自己也到了杯热水,却不便先于拓跋宏喝下去,只是望着他。
拓跋宏看得明白,浅浅啜了一口。
待李冲也喝下热水,脸色逐渐红润了些,他再也无法忍耐:“你实话告诉朕,这些年皇祖母让你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冲想想,淡淡笑了笑:“一种能让臣身带特殊气味的药物。......陛下不必为臣担心,此事多想也是无益的。”摇摇头,李冲转过了话题,“陛下看过《皇诰》了吗?十八篇巨制,句句经典。”
拓跋宏喘了口气:“看过。皇祖母口述,张佑整理成文的。张佑的行文,真真古朴雅顺无人可及!”
“哦?臣还以为您会称叹太皇太后的治国之术。”
“天天都见的事,沉浸其中,有什么可称叹?”拓跋宏顿了下,摇摇头,“其实把文字做成简单易读的风格即可,何必如此麻烦?张佑故意写成这样,然后要你注释一遍,还要高老夫子署名再注。”
李冲微笑起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对!皇祖母一向信奉这句。何止对平民百姓,对满朝官吏她其实也用的是这一套。”
“陛下......”听出拓跋宏的不满,李冲轻轻提醒。
“朕对皇祖母施政没什么意见。”拓跋宏干脆说道。
挥挥手站起身,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梅花,沉郁续道,“朕只是觉得,她这样真的很累很累!”
李冲斟酌着道:“太皇太后也不想如此,身在其位不得已罢了。”
“那她对你呢?用这些手段也是不得已?”
不知如何回答拓跋宏的愤懑不平,李冲敛首不语。
拓跋宏停了会儿,压下心头起伏,轻声问:“听说你这回出去,遇到王先生和冯可了?”
顿住一瞬,李冲敛首应:“是。按太皇太后的意思,臣没和陛下说起。”
拓跋宏哼了一声,“朕明白。皇祖母也已经给朕补偿了。”
“......如此也好,总算大团圆结局。陛下需知知足常乐。”
知足?!拓跋宏无趣笑笑。
不过床笫间聊以代替而已,让他如何知足?
冯可最大的好处不在她绝世的美貌和才艺,而在于她真纯豁朗的性情。纵使两个人容色可以相似,脾气秉性哪能同时也相同?
冯清是那么一个娇羞默默的小美人儿!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是温柔领命,从无丝毫违拗。
可这样相处才不是真的顺心遂意!只能让他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不过此时说不着这些事,拓跋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皇祖母做的有些事朕并不赞同。不过,其实朕刚才说起王先生,是想问你另一句话。”
拓跋宏回过身,凝视李冲静了片刻,语气变得深刻,“在王先生家门外,那两个羽林侍卫被人杀死,你究竟认不认识凶手?”
......什么意思?
李冲停了下,和他对视着笃定回答:“臣不认识。”
“前几天,那个凶手找到了。”
李冲震惊瞪视拓跋宏,心突然揪紧到不跳!
“此人是李氏家臣。”
“.......是吗?可是臣自幼入宫,和赵郡李氏的本家人根本没有联系。”
“是啊,他也招供说他第一次见你,是在当天的曲水流觞诗会上。”
他招供说.......
他竟然招供了!李冲心中骤然一阵彻底混乱。
可一旦竭尽全力稳住阵脚,他立即便意识到不对!
若是吴疑当真招供了,那冯羽岂会给他药量加倍?她必然第一时间处死他!
还有拓跋宏,他若是知道吴疑招供的内容,哪还能这么有闲情逸致的跟他说话?早就和冯羽冲突起来了!宫中绝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所以,所谓招供,至多也就是吴疑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为他努力撇清而已。
他肯定连真名都没说!否则冯羽立刻就会联系起当年昌黎王府走脱死士之事!
那么......李冲深深望了拓跋宏一眼。
拓跋宏背身站在窗前,把自己隐在暗影中,却清晰可见李冲整个人被清冷冷的月光笼罩打亮,一举一动,每个表情变化都纤毫毕现。
他现在是要诈他!肯定是!
心中顿时一宽。知道这时候绝对说多错多,李冲不再看拓跋宏,敛首而立。
他不说话,拓跋宏便接着问:“只是后来,你们再见面,又说了什么?”
“再见面?”李冲心中一跳,却只是疑惑反问,“臣和此人见过?”
“在王先生家门外的小巷子里,在卢渊府邸你的房间里!”拓跋宏口气冷了些许,“思顺,你隐瞒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怎么他竟连这个都知道?!
......不管!赌一把!
李冲定住神,抬头望向拓跋宏,眼神中有一股错愕无辜的味道,“原来陛下说的就是那个人啊......臣确实见过。可臣当真不知道就是他杀了人!”
他边说边疾步走上前去,同样站在窗前。拓跋宏自然转过身来对着他。
借着月光,李冲确切看清拓跋宏的神情。
这人!
他脸上虽说有审讯者成竹在胸的威严泰然,却还有一点点急切,无论如何掩饰不住。
他一看就所知有限!又对事情真相实在好奇!
就凭这点儿道行.......也想诈他?!
心底暗自哂笑,李冲压低了声音,轻缓说道:“陛下,臣不敢欺瞒您。这次在范阳,确实有一个李氏家臣找到臣,对臣说了一些当年李氏灭门之事。此事若让太皇太后知道,必然触及回忆大大不悦,所以臣回宫后也不敢提起。”
抬起浓密睫毛,他和拓跋宏的目光一触,便又低下头去,口气愈发犹豫:“如陛下说来,此人竟还杀了太皇太后的侍卫!臣虽然事后也曾起过疑心,觉得那两个侍卫毙命,与此人出现前后相连,或许会有关系。可那人自己并未提及杀人之事,又是说完话立刻就走,根本没告诉臣如何再找他,所以臣纵使疑心,也无处可查。只是如今......臣岂不是无缘无故便触犯了太皇太后?!.......难怪她忽然这么对臣。”
他微微蹙眉,月光下脸色苍白,看着好委屈。
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拓跋宏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些许:“你别太紧张。去范阳审问的官员是朕的人。该让皇祖母那边知道多少,朕心里有数。”
“其实,陛下还不如将那个凶手直接交予太皇太后,臣或许反而能洗清罪名。”
“晚了,他被捕不久,就不堪重刑,在公堂上咬舌自尽了。”
吴疑死了.......意料之中,但李冲还是感觉如释重负。
这人.......他忍不住后悔!
真是傻啊,他怎么能容这人知道那么多事,还接着活在世上半年之久?!
既然这人办事如此莽撞,又明说自己不愿再为他所用,那就该让他立刻彻底消失才对!
难道当晚找个借口留住吴疑真那么难?反正当时暗中监视他的人已经死了,他行动可有多自由!借卢渊之手,神不知鬼不觉杀一个该死之人,还不是几句话的事!
无论吴疑最后咬舌自尽到底是因为受不起刑,还是要用一死坚守秘密,让他结局如此不稳妥,就是个巨大失误。
幸亏这人落在拓跋宏手中,这要是落在冯羽手中......
李冲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他神色有些怔忡不定,拓跋宏专注盯着他,仔仔细细审视片刻,便又续道:“其实,皇祖母忽然加重你的药量,一是因为今天范阳的案子报回来结果,她怀疑你杀了她的人。二是,符承祖今天对她说,你最近两次去通乐寺,都和昙曜老方丈单独接触过。她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找他?还要找的这么隐秘?”
“腊八那天,你没跟大家一起回来,独自留在通乐寺中和昙曜谈了许久。前几天,你又撺掇朕去通乐寺,然后自己找借口走开了一会儿。”拓跋宏深深凝视李冲,如欲看进他心里,“此事不只是皇祖母疑惑,朕也很想知道,你从来是不信佛的,怎么突然就和那个老和尚走的那么近?”
“陛下.......”李冲突然红了脸,轻轻叫。
“看来确实有些秘密,不能让人知道?”
李冲咬着唇瓣,忍住一瞬,微微泛起苦笑,“陛下笑话臣呢。臣哪里有什么秘密?.......此事或许对太皇太后是秘密,永不能说,可臣对您说过的。”
“你说过?”拓跋宏愣了下。
“对呀,臣说通乐寺的菩萨最灵验,所求皆能如愿。”停了片刻,李冲摇摇头,涩然续道,“不过看来,臣以前不信还是对的。有些事情,命中注定,求神拜佛都没用。”
拓跋宏看着他散怠无趣神色,忽然想起他确实曾经说过:太皇太后停了他的药,是因为他在通乐寺许过愿,是佛祖保佑的结果。
谁知,如今恰恰因为他总是鬼鬼祟祟的跑去见昙曜,反而让太皇太后起疑,加重了他的药量!
这可真是讽刺!
不过,“求太皇太后怜惜”之类的也许只是一个托词吧?像李冲这样的人,做一件事之前,总会瞻前顾后,万事安排妥当。
或许他压根就没许过什么愿,而是有别的什么筹谋!
但他的图谋看起来是针对冯羽的......拓跋宏望着李冲微微笑起来.......只要他针对的是冯羽,而冯羽又变本加厉的残害他,那他就会自然而然和自己走得更近!
那么,即使他有图谋,他又何必拆穿?
轻轻拍拍他单薄的肩,拓跋宏柔声安慰:“若是如此,那你和皇祖母之间的误会确实难以解释。不过你放心,若你有何不便之处,只管来对朕说,朕必然尽力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