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之后,李冲接着给《皇诰》做注释。一连数日,除了上朝,处理本职政务,他每日还要在政事堂不停赶工,直至深夜不能休息。
大年二十九,其他人早都回家准备过年了,他又忙到三更时分。
待终于放下笔,他揉揉胀痛额角,把刚完成的最后一篇注疏又看了一遍。
确认没什么问题,他起身把文稿呈到高允案上,“老先生.......”
高允却已经睡熟,皓如白雪的头垂到胸前,微微打着鼾。
李冲愣了下,蹲下身,仔细看看,心疼又无奈的苦笑。
真是难为他!九十四岁高龄了,还要被冯羽拘在宫里连日操劳!
李冲打个手势,让内侍上来伺候高允在软席上躺好,盖上一床锦被。自己悄悄收拾好书案,退了出去。
大年临近,深宫之中已有零星爆竹声炸响。只是疏疏落落,听起来不觉得喜庆,反倒有些冷清。
经一路的冷风侵袭,李冲进重华宫时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独自走在月下梅花疏影里,他深深吸口气,寒夜干冷空气中醉人梅香便沁入肺腑,洗出心底一片罕有的宁静愉悦。
其实,他现在深深吸气,不是要嗅梅香,而是要享受这种干干净净的没有药味的感觉。
他回来一个月了,冯羽要他专注做事,没再和他亲热......却也没再命他服药。
是那次着意蓄力许久的欢爱当真征服了太皇太后?还是他苦心思得均田之策,却又把心血毫无保留拱手送人,终于让她感动又负愧?
他不得而知,却油然生出些欣喜,乃至感激。
说到底,冯羽也不是个全然无情的人!只要他坚持,她总会看见。
身体好了,心情也好了,这么没日没夜的劳苦,他也甘之如饴。
或许真如拓跋宏所说,他总算熬出来了!
步履颇为轻快,他穿过梅林。
然后.......差点撞在林外之人的身上!
那人穿一身黑色大氅,又在暗影中,他正匆匆走着,哪里看的见?吓了一跳,赶紧收住脚步。
“谁?”
那人转过身,笑道:“你回来了?朕等你好一会儿了。”
李冲定定神,看清拓跋宏,吁口长气,放松下来。
向后退了一步,他躬身道:“臣莽撞,惊了圣驾。请陛下恕罪。”
最不耐他这种谦卑,拓跋宏哂笑摇头:“哪里是你惊了朕?明明是朕把你吓了一跳。”
“是臣走路不小心。陛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您找臣有事?”
“啊,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睡不着。”拓跋宏笑了笑,“走,朕去你那儿讨杯茶吃。”
不会那么简单吧......
李冲微笑着低下头,向旁边让了一步,示意拓跋宏先请。
两人一前一后转过一个弯,再一举目,便见李冲的房间里居然亮着灯........
不约而同停住脚步,两人面面相觑。
这么晚了,会是谁?
“思顺.......”拓跋宏突然笑了,“你不会吧?”
李冲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问:“什么?”
“少来!朕不会告诉皇祖母的。不过要是被别人看见呢?你这也太冒险了!”
“陛下!”李冲明白过来拓跋宏所指,顿时羞红了脸,“没有的事,您别胡乱猜测。”
“那这么晚了会是谁.......”拓跋宏笑着笑着却突然住了口,露出一丝尴尬.......
我纵不往,子宁不来?难道是......
虽然可能极小,却也不能说完全不会!
若真是皇祖母大驾光临,那他冒冒失失跟着李冲进门去,未免太不识趣。
见他如此踌躇,李冲心领神会,反倒哂笑起来:“不必多猜了,您跟臣来一起看看,不就知道了?”
“方便吗?”
“眼见为实,免得您猜测。您所疑之事臣可吃罪不起。”
推开房门的一瞬......两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却立即更加疑惑。
内侍长徐謇从小案边站起身,对皇帝行了大礼。
“老师?您怎么来了?”
“下官来给公子送药。太皇太后有旨,说公子的药吃完了,让下官亲自制好送来。”说着,他示意李冲看案上。
案上是一排一模一样的白瓷药瓶,在灯光下泛着玉样莹润的光泽。
李冲顿住,突然从内心深处泛起一阵阴冷冷的失望。
“公子请吧。”
拓跋宏当然知道此中玄机!他看着李冲,没说话,目光中却有深切同情。
太皇太后既然有命,那此事岂容抗拒!
唇角牵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李冲坦然上前,自己斟了杯水,从药瓶中倒出一粒红色的药丸.......
他刚要把药放进口中,徐謇便道:“太皇太后说,公子出去一趟辛苦了,身子要好好调理。从今日起,您一次服两粒。”
李冲愣了下,看向老师。
徐謇一如既往,面无表情。
......只是一瞬,李冲便微微笑了。
他真够傻的!太皇太后的旨意,他看人家徐謇干什么?!
何况,莫说是药量加倍,她就是要他一次吃三粒,四粒,或是干脆下一道旨意毫无征兆毫不解释便将他处死!......他也只能谢恩从命。
又倒出一粒药来,连着掌中那颗一并安然服下,他对徐謇道:“好了,麻烦老师深夜过来。劳您向太皇太后复命:臣多谢太皇太后眷顾,会一次两粒,一天两次,每日按时按量服用,一如从前。”
“好。”徐謇毫无表情点点头。
转过身他对拓跋宏道:“老臣告退。”行了一礼,漠然退了出去。
屋门关闭,拓跋宏和李冲一时默默无语。
小屋里冰冷彻骨,人裹在厚密皮裘中也觉得不舒服。
或许恰是因为刚才还太天真太庆幸,如今失望和疑虑才来得更沉重。此事像山一样压在心上,李冲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静下心来想想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有道理突然就这样!
冯羽若是嫌恶他自作主张停药,他只要一回宫被她发现,她立刻就会有举措,绝不会等上一个月这么久。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李冲心中想着近日的事,一阵阵的从心底泛起幽冷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