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男子带我轻手轻脚地从山洞出来,及腰的灌木和野草擦过我的身体,然后步行了近半刻钟的样子才停下来。不远处已经隐约可以看见火光,在森林里生火很容易引起火灾的,他们也不知道找个空旷的地儿。
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下午他说以后给我吃五个鸡腿之后就进了山洞睡觉,天黑了才醒来。我还没机会问他的名字。
他看着前面跳跃的红色的火光,放矮身子慢慢地蹲了下去,野草和那些缠绕生长的藤蔓紧贴着他的脸。锋利的野草草边已经在他的脸上划上了几道细微的血痕。他摆手示意我赶紧蹲下,我双手捂着脸也小心翼翼地蹲在了草丛里。
野草完全隐没了我们的踪迹,而男子在我身前杵着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林子里很安静,而这样的安静让人觉得可怕。盯着男子的后背,我蓦地想起来,公子和苏祁还有莲映,认识他们的人除了和他们交好的人之外,还有就是绑匪。
我右手食指放在唇上,牙齿在指甲盖上慢慢地磨着。我当时竟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当时为什么轻易就相信了他呢。如果他是歹徒,那现在他是不是准备让我自投罗网?
我暗骂自己是个蠢货,为什么轻而易举就相信一个陌生人?我的牙齿抵住指甲盖,盯着男子清峻的背影,轻轻地往前挪动了一步,用地上捡的尖锐的石块抵住他的脖子。他连惊动都没有,语气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不感兴趣的事情那样平淡,“要杀我,手先别抖。”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尖锐的石头蹭到了他脖颈的皮肤,我没想要杀他,我只是想吓吓他。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对这样的举动丝毫都不在意,也不回答我的话,只是举起一只手做出噤声的动作,我对他没有威胁,我的做法在他看来根本不足为惧。我像个傻瓜似的蹲在他的身后,抵在他脖子上的石块拿下来也不是,不拿下来也不是,即便他真的是绑匪,我也没有办法,并且我的行为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我把手放下来,证明我信任他,不放下来也问不出什么,我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手会麻得很快。我不甘心地收回手,身前的男子笑了一声,揶揄说:“我也害怕你的机灵劲儿了。完全用不到对的地方。”
我咬牙的动作变成了磨牙,这分明就是在说我自作聪明,但是他也没办法证明他的身份,凭什么说我自作聪明。
我和他蹲在一个地方久了,月亮都已经升上树梢头,我不停地换着脚,锋利的草边在皮肤上划过就是一道细微的口子,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是我感觉得到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你要不信我,自己就呆在这儿,我要去救人,你不准拖我后腿。”
“我也要去。”我拉住他的衣角,压低声调轻声说。
男子转过头来,眼神在如水月色里变得氤氲,“那好。你现在走过去查看情况。”男子眼中的氤氲柔和光芒瞬间噼里啪啦地悉数碎裂掉······
我站起来双脚麻得都动不了了,站着都微微颤动,低头看向男子,月光银色的光芒落满山林,也落在他黝黑的眼珠里,他含笑看着我,这一瞬,我们仿佛相识已久,此刻重逢。
“镇定点。小爷不会让你有事的。”他轻拍了一下我的小腿,我的腿脚又是一颤。其实比起救公子,我更希望自己活着,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临阵退缩未免显得太不仗义与懦弱了。如果不尽力去救公子、苏祁和莲映,余生我都会追悔莫及的。
我抿紧嘴唇,缓缓深吸一口气,撒开腿就往火光的方向跑去,将身后男子突然凛冽的眼神远远抛开了。
奔跑着穿过丛林,衣料与树叶草木摩擦扬起惊慌失措的声响,脚下踏着凌乱的碎石野草的“答答”声响,须臾间便引起了火堆旁的人的警觉。火光里站起来一个人向着我的方向走来。我已经看见了被吊在树上的公子、苏祁和莲映。三人虽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却都耷拉着脑袋。走到我身前的人正是之前那胡疆女子的小厮,此刻他换了一身穿着,月白的长袍与月白的腰带,腰间别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我赶紧往另一个方向跑,不消片刻就被他给抓住,他的手钳着我的肩,我疼得脸都快变形了。我被甩在了一双玉白的脚旁边。我撑着手肘坐起来,发现面前斜坐着一名女子,穿着深红色的宽大的锦袍,还罩了一件深红色的纱衣,脸上蒙着红色面纱,皮肤是像雪一样的颜色,眼眶很深,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看不清楚情绪。如锻般柔顺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背后。红衣墨发,相映生辉。
“还真是小瞧你了,竟然跑出来了。”女子声音柔媚,如果忽略她在我脸上划动的长指甲,我真的会以为她这是在夸我。
我讨厌长指甲······
我绷紧身子,想着或许可以往后退一点,但是这明显的示弱却着实不愿意做出来。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穆云呢?”
穆云?难道是和我同来的那个男子?女子仔细地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从前有人告诉过我,心思缜密的人能从一个人的眼神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我皱着眉头将她的手从我的脸上拿开,她仿佛不喜欢别人碰她,迅速收回了手。我要站起来,却被月白袍的男子狠狠按住,我使劲挣扎,女子轻轻一挥手,肩上顿时如释重负。我慢慢地站起来,借机草草地看了看周围。
我轻蔑地看着女子,大声奚落:“你以为你们这两个人真的可以做成什么?公子颜和公子苏少了根头发丝,你们余生都别想安宁。”
女子左脚搭在了右脚上,莹白修长的小腿从袍子下露出来,慵懒地看着跳跃的火苗,勾起嘴角笑:“这江湖上威胁我的人多了,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的身子摇了一下,她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瞬间就扳回了局势。
“我威胁的人也多得很,他们最后也死了。”说大话我不会?笑话。我知道她说的可能是真的,但我说的的确是假的。
不过这世上芸芸众生,谁能逃得过一个死字。
女子饶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笑道:“这张嘴可真是厉害。”言罢便对那月白袍的男子说:“句棋,找个隐蔽的地方杀了。”
我一听暗叫不好,拔腿就要跑,却被一把抓住。我哇哇大叫,不是说了会保证我的安全吗?现在我都命在旦夕了。
“纳兰!放了她。”微弱的声音从我的大叫中穿透。我蓦地停了下来,看向被吊着的苏祁,苏祁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也没有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神色,嘴唇惨白,像是很多日不曾进水的样子。
女子冷冷地一哼,斥道:“闭嘴。自身难保还顾及别人。”
“嗬。”苏祁冷笑一声。“咳咳,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抓着个跑堂小二能怎么着。”
“杀着玩儿!”女子像是赌气一样,恨恨地说道。苏祁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听着喉咙都痒得难受。苏祁咳得声嘶力竭,女子刚才与苏祁说话的时候已经站了起来,见苏祁咳得难受,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我想,莲映与穆伯果真是没有将真相告诉我,这根本不像是绑架。相反,苏祁与这女子之间好像还颇有渊源。
句棋拖着我就往林子里走,火堆旁的女子的身影被月光拉得纤长,我却像条死狗一样被狼狈地拖着,挣扎不得。
我心里默默呐喊,不是说好了不会让我有事吗?为什么还不救我?!
“住手。”句棋听闻便站住脚步,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立着头看去,站在那里的竟然是穆伯!再一看句棋脸上了然又胜券在握的神色,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他和纳兰演的一出戏。但是我只是突然出现的啊,他们怎么知道利用我?难道他们能用眼神交流?
难道,刚才和我同来的男子果然是绑匪吗?!事情真相昭然若揭,我怪不了别人,只能怪自己没有眼力。如果不是因为我,穆伯不用这么早就现身的,那么就一定会有办法救公子他们的。我已经很明白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绑架案,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扑朔迷离的情节。
不过穆伯因为我而现身真的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句棋揪着我的领子,蹲下来轻声说:“你看,像他们这样的人,一个跑堂的就能威胁得了。我啊,就是憎恨他们这种善良。”
句棋凑近在我的耳边说话,一字一句都如此冰冷。我转头呸了他一声,骂道:“神经病。”话音刚落,脖子上就贴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我的脖子瞬间就不敢动弹了。突然,我感觉到句棋的身子也僵住了。
“站起来。”
句棋慢慢地站起来,我也慢慢地站了起来。真是好样儿的,刀都抵在我的脖子上了才出来救我。不过心里也庆幸,还好他不是绑匪,这样双方人数持平,都是两个。
穆伯都老了,战斗力为零。就暂且不算他。
纳兰一见我们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着拍了拍手掌,说道:“真是好啊。秦淮,我没去找你,你自己倒是来了。”
秦淮?他是秦淮?!难怪我看他觉得有些熟悉······
秦淮没有答话,对句棋说:“还不松手?要爷给你个痛快?”
句棋的手一抖,我大叫,“你划着我了。疼。”然后听见身后句棋一声吸气。而后句棋将我松开,我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正是他别在腰间的那把匕首。橘红色的火光在句棋的匕首刃上跃动,刀边闪出几缕寒光。我摸了下脖子,摸出一点血迹,我大惊失色,又仔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没有割破喉咙,只是划破了点皮。
秦淮却还是没有松开句棋,纳兰柳眉微皱,“秦淮,快放开句棋。”
“手麻了。”我嘴角抽动了一下,秦淮可真是会耍赖。比以前更会耍赖了,至少耍赖的说辞高明了。不像以前只会说“我耍赖了”。看来分开这两年他真是念了不少的书。
苏祁在纳兰背后哼哧哼哧地笑,我看他笑得那么难受,我听着也挺难受的。苏祁笑着骂了一句:“真赖皮。”
秦淮眼含笑意地瞄了一眼纳兰,纳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莲映的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然后冷眼看着秦淮。秦淮立马缴械投降,叠声说:“别别别,我这就放。”边说着就边把剑从句棋的脖子上移开了,走到穆伯身边还在说:“纳兰你这么恶毒,以后我怎么还敢和你开玩笑呢。”
纳兰也不理睬秦淮的话,从袖中拿出一条绢帕给句棋擦拭脖颈上的血迹。我见状便悄悄挪动脚步往苏祁他们那里移动,苏祁倒是清醒了,莲映和公子却像死尸一样,我们这么吵闹他们都没有反应。
耳边“叮”地一声,秦淮已经护在了我的面前,暗器!我心有余悸地看向纳兰,秦淮无奈地说:“你担心句棋,难道就不能想想我吗?”想想你?这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错愕地看着苏祁,穆伯慌忙地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将心比心,莲映是我姐姐,她没有任何过错,你这样对她我于心何忍。你我好歹相识一场,你何必做得这么绝情。”
原来是姐弟。纳兰和句棋是姐弟,怎么看都不像啊。而且莲映和秦淮也是姐弟,没想到这段日子我竟然离秦淮这么近······
“今天在那里的本该是你!”纳兰指着莲映厉声说,“现在这样的后果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
“秦淮,自作孽,不可活!”
穆伯眉头快皱成山了,一直冷冷地看着纳兰。空气一时陷入了寂静,林中仿佛连风声都没有了,头顶的弯月斜斜地往西边游移。我耳边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我寻着声音看去,正是莲映他们那里。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火势变得微弱,苏祁他们三人一下子就没入了黑暗中,火势又慢慢升起,三人的轮廓又显现了出来,穆伯蹙眉闻着空气中的味道,突然往我嘴里塞了一颗药丸,霎时就滑入我的喉咙。
“轰”地一声,火苗往上蹿了好高一截,原来是句棋加了干柴进去。
“纳兰······”苏祁声音沙哑地喊了一声。我应声看去,巨大的火苗将苏祁三人全部拉入了光亮中,莲映和公子脚下的低矮树木上落满了血迹,在火光里流光溢彩。从他们两人身上一滴一滴地落下血滴,砸在树叶上,砸在野草上,然后滑落到土壤里。我心惊胆战地倒退一步,发现身边的穆伯气得浑身发抖,目恣欲裂。
秦淮的剑尖对准对面的纳兰,冷声说:“我看出来了。你不是来要这些东西的,你是来报复的。”
空气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我闻着有些熟悉。苏祁哑着嗓子对纳兰说:“放了我们。”
“不可能!”
空气中的香气越来越浓郁,穆伯看着不断添柴的句棋说:“别白费功夫了。”句棋手里一顿,勾唇自嘲地一笑,“这迷香独步江湖,没想到今日竟然不管用了。”
这时我才想起是之前在袖满楼闻到的迷香味道。想必刚刚穆伯给我吃的那颗药丸就是解药了。我埋怨地看了眼穆伯,当时为什么不给我?
苏祁又咳了起来,秦淮看了眼苏祁,苏祁边咳边说:“杀了她。”
秦淮剑花一挽,直击纳兰的面门。纳兰险险避过,句棋从腰间抽出软剑,疾步上前隔开秦淮的剑。二人缠斗在了一起。眼看着纳兰又要去拿莲映做人质,我气急攻心抡起烧得正旺的一块木柴就舞了过去。纳兰轻叫着躲了开去。我虎视眈眈地看着她,此刻我正站在莲映的下方,莲映的身体微微摆动,双脚不时就蹭到我的背上。血滴一滴一滴地落到我的额头,然后滑到我的嘴唇,我鼻子酸涩,心里难受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不要死,都不要死。穆伯循着绳索的方向,砍断了绳子,苏祁砰地从空中落了下来,我向着纳兰的方向走去,却看见右侧林子里好像有大批人上来了,举着烧得正旺的火把往这边走来。纳兰看着那一片火光,突然妖娆一笑,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步履闲适,我颤着脚一步一步后退。
“苏祁。”她一边走一边叫苏祁的名字,苏祁在我身后压低声音咳嗽,她扯掉面纱,面纱下是一张美艳绝伦的脸,高鼻深目,真的是胡疆女子的样貌。她一声一声地叫苏祁的名字,我已经退到公子被悬着的地方了,我不能再退了。
秦淮与句棋打斗激烈,根本就分不开身,我真的没什么办法了。暴露在空中的木柴的火势已经微弱了,片刻就会熄灭。
不知道纳兰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刚才还恨不得杀了苏祁,现在却又这样深情地喊着苏祁的名字。我真是搞不懂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呃。”我突然后颈一痛,闷哼了一声,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地上大片的***那是公子的血落下来,模糊的视线里是纳兰站在我面前俯视我的身影,而后渐渐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