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风雨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晚上。秋天过去,初冬来临。微风徐徐,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滂沱的大雨洗净尘埃,每一棵树都精神抖擞,茨山更加苍翠,天光也更加迷人。
公子用过晚饭之后,便带着我去街上走走。青色的石板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石板与石板的缝隙都被雨水清洗得十分干净。街上没有灯笼,仅有的光就是从各家未闭的门里投射出来的烛光。这里没有商铺,也没有小贩,镇子上的人不过几十口,人人都认识,并且关系十分熟络。他们大多坐在自己的家门口歇息,虽然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但是想必是习惯了,晚饭之后出来唠唠嗑,说说话。年长的妇人聚在某一个人的家中,做针线活,闲话家常,不时有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虽然有树叶婆娑的沙沙声,还有人们说话的声音,还有我们脚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明明很多种声音揉杂在一起,但是觉得世界都很安宁。心里平静而又满足。
公子来永宁镇之前就查到青花客栈的老板娘有问题,而问题就在于,她曾去多个城市高价购买牡丹花的花种。洛阳牡丹来自于一本图谱,图谱上记载了洛阳牡丹的天姿国色。不知道那本图谱究竟将洛阳牡丹画成什么样的国色天香,一时间许多人追捧着那本图谱只为种出这一株娇贵的牡丹花。
图谱在两年前的涪渚城花会出现,将洛阳牡丹的模样,花瓣形状都描绘得极其细致,上面种植洛阳牡丹的方法不过只是嫁接一项。许多人大呼简单,如法炮制,一时间,牡丹花种一度销售一空。但是等到牡丹花开后,嫁接之法却没有得到洛阳牡丹。嫁接出来的牡丹花,既没有原有牡丹的明丽,也远远及不上洛阳牡丹的美艳。洛阳牡丹的天香国色是所有牡丹望尘莫及的。可见图谱将洛阳牡丹画得多么细致美艳动人,令所有人不过看一眼图谱便能领略洛阳牡丹的绝无仅有和世间罕见。
挫败之后,许多人纷纷放弃,也有人一直坚持着,其中当数阑遗,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默默无闻地培育出了洛阳牡丹。但见他那屋前屋后不计其数的花房,就知道洛阳牡丹的凤毛麟角了,那么多株牡丹只出了一株洛阳牡丹,也足以证明种植出洛阳牡丹的不易。我始终都不明白,阑遗为什么要将莲映掳走?难道莲映真的抢了他的洛阳牡丹?想到这个我赶紧摇了摇头,思维走远了,怎么可能是这种情况。
正是知道了老板娘和阑遗有层关系,所以公子昨晚才说藏着莲映的地方已经找到了,故意说给老板娘听,无论如何老板娘都会找阑遗确定这话是否是真的,这样公子安排监视着客栈的人就能通过老板娘找到莲映或者是阑遗。
公子的计划很好,不过昨晚在实施的时候出了些小纰漏,因为老板娘没有从客栈出来,反而是之前被我认错的那位儒生模样的男子趁着大雨出去了。不过结果还是很完美的,最后还是找到了莲映。莲映被救下来连夜送到了荆城,苏祁得知后昨晚深夜就已经冒着大雨赶过去了。
而昨日与老板娘眉目传情的男子正是阑遗。
时间倒退到雨势如注的昨晚。
阑遗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客栈,披着遮雨的斗篷往茨山去了。公子安插在客栈周围监视客栈的人便跟上了阑遗。
漆黑的天空不时地被闪电扯开一道道巨大的口子,阑遗借着这不时出现的闪电带来的光,沿着茨山山脚而行。落雨如豆,惊雷滚滚,阑遗的脚步却丝毫不拖沓,沿着山脚下铺陈的小路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在茨山背后的一片辽阔的地域停下来。茨山背后是一望无垠的牡丹花,但是已经被风雨吹打得折了腰,花瓣片片凋落在了泥土里。闪电与雷声拉扯,像是愤怒的怨妇,光亮落在牡丹花海之中,也落在了花海中伫立的墓碑上。从花丛中辟出来的小道已经被掉落的牡丹花瓣掩埋,无垠的花田里弥漫着雨水夹杂牡丹花的清爽的香味,还有泥土被冲刷的微末腥味。
阑遗在墓碑前站立了片刻,向身后望了望,之后竟然照着原路返回了客栈。大概是突然警醒自己选的地方隐蔽,断然是不会被找着的。公子做事仔细,派了两个人跟着阑遗。而发现这个男子就是阑遗,不得不归功于其中一个人的机智。
一人继续跟着阑遗,而另外一个人则去查看阑遗站立了片刻的墓碑。墓碑的碑台与基座均是由大块的石板砌成。碑台上落满了盛满雨水的花瓣,花瓣拂开之后便发现落在碑台上的水竟然顺着石板的粗糙纹理沁了进去。
墓碑下是修葺的地道,扑鼻的牡丹花香中有若隐若现的木槿花味道。顺着甬道一直走到了一个四方石壁的房间中,里面一侧摆放着丈长的棺木,棺木被摆放在结实的木架子上。石壁上挂满了画像,四角各放着一株牡丹,与外面的花海不同,放在四角的是洛阳牡丹,姿色不俗。而在棺木对面,是被捆缚住的莲映。莲映意识还在,神情平静得可怕,眼神灰败,嘴唇不住地哆嗦。
莲映被送到了荆城,苏祁连夜就去荆城,公子还另有计划。我跟着苏祁要去荆城看莲映,可是一跨上马,看了眼站在客栈门口的公子,便突然不想走了。犹豫的间隙,苏祁驾着马已经没入了瓢泼滂沱的雨中。
而后苏祁遣人深夜送来了一幅画像,从那个四方的房间里拿出来的。宣纸被雨浸湿了不少,但是还是能辨认出画像中的人,正是那个男子。公子将卷轴平放在桌上。我指着落款的熟悉的字迹:“这字好像莲映的字。”
公子点点头:“的确像。但这不是莲映写的。”我不识字,但是莲映的字笔锋出彩,更像是男子的字,所以我总归是记得深刻些。公子这样一说,我心想这世上长得像的人都有,字迹相像也不足为奇。
而知晓客栈里的男子就是阑遗,正是因为这卷轴。落款题字:春分时节,赠阑遗。白芨。
公子看着被雨水打湿的画,神色淡漠地啜着茶水,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像。突然一杯茶水全部泼在了画上。浅棕色的茶水从画像上男子的头顶滑下来。我疑惑地看着公子,见公子神情平静,眸子幽深如夜,如同平静的海面。我安静地站在公子的身边,公子把杯子放下,将桌上的油灯拂倒在画上,因为之前的茶水,灯油浮在宣纸上,但是即便这样,火还是快速烧了起来。火光跃动,公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火舌吞没卷轴,我看着公子的侧脸,想要往后退一步,却怎么都不想迈开步子。这样的举动让公子看起来的确是有些生气,甚至整个人都带着寒意。但是看着桌上燃着的卷轴,我却还感觉到公子静默不语的无奈和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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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在永宁镇逛了一圈,一直都走到了永宁镇高挂的牌匾下,公子仰头看被夜色笼罩不辨方字的牌匾,轻笑了一声:“永宁镇?永不安宁。”我没有听错,公子的笑声中满是嘲讽。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公子。我站在公子身边,他看着在旷野那一边的远远的荆城,我看着他的背影。他从来到这里开始,手里没有拿着在长安楼时卖弄风雅的扇子,也没有将在长安楼的温煦笑意带来。不过才短短的一天,我感觉公子和苏祁都像是个深深的深深的隧洞。公子做事考虑周全,每一个决定都下得杀伐果断。但是无疑这样的公子也充满了魅力。
公子转过身来看着我,视线平和却不容拒绝:“今晚我们去墓底。”
我看着公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心里纳闷儿公子去墓地做什么,看着公子走远的背影,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墓底。
回到青花客栈,正碰见阑遗,阑遗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看着公子笑意儒雅地打招呼,公子冷淡地点了下头,我看着阑遗顿时尴尬收敛住的笑容,心里暗笑,演技可真是好。
公子身上的冷酷气质想必是暗藏在温和的外表下很久了,这下子显露无遗,比之穆伯的冷酷,公子的冷酷更是浑然天成些。阑遗大概不知道莲映已经被我们找到了,或者知道我们带走了莲映,但是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这般的惺惺作态。妖娆的老板娘迎上来,公子绕过她径直上楼去了,老板娘的笑也僵在了脸上。我看着这状况有些想嘲讽一番。
老板娘拉住我,低声问我:“你家公子今天心情不佳啊。是不是我们客栈招呼不周?还是那位姑娘没有找到?”我见她的神情认真,阑遗也凑过来笑了两声:“你家公子真是冷酷啊。哈哈。”老板娘摇了摇头:“不是的哩。昨晚见这位公子,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不像今天这么阴沉的。”老板娘把我的手臂挽得紧,我苦不堪言,但是想着现在也不能打草惊蛇,自己来暴露他们的身份。脑子里念头一转,顺着老板娘的话声音低落地说:“以为找到了,但······”说到这里,我收住了话头,懊恼地皱住眉头,赶紧改变了话势,将自己的手臂从老板娘的手肘里扯出来:“我们公子每个月总有几天心情不好的。”
老板娘掩住唇,凑近我的耳边:“莫不是像女子葵水时候一样心情不好?”
我脸色一僵,但是看着两人神色殷切的模样,实在是受不了,只想摆脱了好走人:“是啊。每个人都有段时间心情不佳的。”
老板娘还要拉我,我赶紧甩开她跑上了楼,在楼梯拐角处看了一眼他们,却正好看见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阑遗脸上带着惯常的微笑,我心里一阵嗤笑,就你们会演,难道我不会?莫不是你们还真以为公子脸色阴沉是因为还没有找到莲映不成?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真相,就在今晚和公子去到墓底的时候就开始浮出水面了。其中内情连苏祁和公子都不知道。公子只猜到阑遗是因为白芨而来,却不曾想到这仇恨都在莲映曾经隐藏的起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