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竟然迷迷糊糊地发起高烧,穆伯在我的房间里唉声叹气,我烧得整个人都睁不开眼睛,但是还是能想象穆伯焦灼的模样。
穆伯想必又是在想,淮楚这臭丫头,就知道偷懒。
其实我不是偷懒啊。我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都还在混沌的世界里,烧得昏昏沉沉,怎么说得清楚话。但是下一刻,嘴里就被灌了水进来,我想偏开头却没有力气。
全身滚烫,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快要冒烟了,额头上覆上一个冰凉的物体,片刻又挪了开去,我扭了下身子,难受地皱起了眉头,额头上便又是冰凉的一片。我听见公子和阿瞿,穆伯与公子说话的声音,但是却听不清内容,声音在脑海中仿佛被拉长了去,远远近近模糊不轻,但是来不及我多想,下一刻我便又陷入了沉重混沌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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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的那一个瞬间,看见的是湛蓝的天空,还有开得正茂的萝卜花,花色有白有紫。我正躺在萝卜花丛中,身下是被我压折断了的花梗。我撑手坐起来,头顶上的萝卜花将我层层掩盖。我疑惑地站起来,举目而望,白茫茫的摇曳的白紫交错的花朵,整个花海都有一片淡淡的腥味散在花海之上。空无一人,我看了看自己,手上是已经凝结了的鲜血,已经变成了黑色。身上打满补丁的衣服上满是辨不清的污渍。我想,我已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这声势浩大的萝卜田,分明就是多萝镇。我来到多萝镇的第一天,就是在这浩浩汤汤的如同大海的萝卜田里醒过来。
我很清楚自己在梦里,但是却不愿意继续梦下去。我要让自己醒过来,可是眼睛却睁不开。
我又在萝卜田里躺下来,闭上眼睛,维持着之前醒来的样子。可是在梦里,眼角也有泪落下来,我终于克制不住悲伤,蜷缩在田里,身子被我压得面目全非的花朵再次遭到蹂躏。我咬住满是血污的手,痛苦地呜咽起来。
梦境转瞬间又幻变,我站在及腰的河水中,看高耸的悬崖,暗涌的水流拖拉着我未穿鞋子的脚,脚下是柔软的沙粒,我撑不住,俯身就栽在了河里,连呛了几口水,被水流冲击着不知道往哪里撞去,我伸手左右乱抓,抓到水底一块尖利的立着的大石头,手掌被划开口子也没有察觉。我紧闭着眼睛,嘴里被灌满了水,头发如同海藻一样在水里飘荡。我抓着石头慢慢地探寻着水里的底从水里站起来,然后奋力爬到了岸上。我瘫软在河岸上,呛出胸腔里的水,喉咙刺痛,刺眼的阳光落进我的眼眸中,我眼睛受不了地猛然闭上。
眼睛艰难地睁开,我看着黑色幕布一般的永夜,沙沙的风声穿过树林,我左手往身边一探,原本在我身边的人不见了。我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左右环顾,扯着喉咙喊,我却听不见自己喊的什么,我急得浑身被冷汗打湿。树林里传出狼嚎声,我恐惧地停止了呼喊,蹲下身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又一次睁开眼睛,我在风中坠落,眼睛里最后的色彩是皓白无垠的天空,头发从我的背后飞舞到我的眼前,蒙住了我的眼睛。不消片刻我便“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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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一阵剧痛,我陡然睁开眼睛,正好看见阿泽举在我眼前的手,阿泽见我醒过来茫然地看着他,慌忙将手背到身后,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看你、看你一直都叫不醒。”
“你就是报复我。”我冷淡地说了一句,随即侧过身子,背对着阿泽。阿泽愣了愣才冷哼一声:“谁稀罕。”然后我就听见阿泽走出去将我的房门拉得“砰”的一声。
身上也没有原来那么滚烫,已经好了很多了,只是刚才被阿泽打了一巴掌的左脸,真是疼得很,感觉都快烧起来了。我用手指揩了下眼角,却没有湿痕,但是我感觉得到自己在梦里哭出来了。我郁闷地看了眼身后,心想,不会是阿泽帮我擦的眼泪吧。今后岂不是会被他笑死。
但是一想到梦里的场景,我情绪便急转直下,拉过被子蒙着头,整个人都蜷在了浓厚的连成一片的黑暗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曾经每一次在梦里我都醒在萝卜花田里,我很多次在梦境里从田中出去,但是每一次都会与现实中经历过的事情分毫不差地重合,对我而言,这是深刻于心的梦魇。
我长叹了声气,翻了个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出来。
“淮楚。”是公子的声音。
我将被子拽下来露出脑袋,看着公子站在我的面前,光亮被他的身子挤压着从旁边泄出。我闷声说:“我还想睡会儿。”
公子点头,人倒不走,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我扁了下嘴,拉上被子蒙头想继续睡。但是翻来覆去,觉得公子在房间里,始终都不自在。我拉住被子“噌”地坐起来,公子始料未及,右手微曲抵着脑袋正怔怔地看着我睡觉的床上。见我坐起来,眼神半天才转过来。我有些想笑,还没有见过公子这么慢半拍的时候。公子维持着姿态不动,看起来好像很困倦的模样。神色疲惫,眼神也有些飘忽。
公子站起来背过身去,声音沙哑:“醒了就出来吃饭。”
“我不饿。我就是、想再睡会儿。”我看着公子的背影轻声说道,“我不是想偷懒。”
公子转过身来,虽然脸上没有笑意,但有一贯的温和,不像昨晚说我自作聪明的时候那么冷漠。“那就起来吃饭。”
我有些不情愿,兴许是因为大病初愈,所以情绪反叛,不赞同也不反驳,只是固执地坐在床上。公子语气平淡:“睡了两天不饿?”
我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我睡了两天?”想必公子是觉得我的问题有点蠢,所以没有回答。我抿唇:“可是我不饿,就是想再睡会儿。”
公子却不待我说完便打断了我:“吃完再睡。”公子语气不容置疑,掷地有声。我抿紧嘴角,只得应下了,况且,依我和公子的身份,我本是没有办法反驳他的。可是他为人大方,不介意别人对他说不,可是我若总是这样,他该是会不高兴的。
换好衣服出来,公子就站在院子里。见我出来,眼眸一转,便往大堂走去。太阳已经偏在了西边,看来已经是下午了。一场风寒让我睡了两天,看来那天晚上陪苏祁在河边吹的冷风真的没有白吹。
大堂里只有苏祁坐着,在喝酒。眉眼间的忧郁已经淡去了不少。见我出来,笑着朝我招招手,我下意识地看了公子一眼,公子已经走近了苏祁所在的那张桌子坐下了。桌上摆着清粥小菜,我咽了咽口水,突然间有了胃口。
苏祁看着我的样子,笑着轻拍了下桌子。我走过去正要坐下来,想到公子在旁边,记起他昨晚的话,觉得这样直接坐下去也不是很对,但是公子又叫我出来吃饭,我总不至于站着吃,或者,蹲着吃······
所以我便慢吞吞地坐了下来,公子坐在我的对面,也没有说什么。我咧嘴一笑,低头舀粥喝。苏祁杯子里的酒香味道溢出来,我嗅了嗅,赞叹道:“好香啊。”
苏祁将杯子送到我的鼻尖,斜勾着嘴角:“这是嘉言刚起出来的霜满天,要不要尝尝?”
公子看着我,容色不改:“喝粥。”我移开鼻子,埋头吃粥,坚决地说:“不喝。”说罢又问公子:“为什么叫霜满天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苏祁晃了晃杯中的酒,偏头看着我念道,而后笑意一敛:“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想卖弄。”我一口粥含在嘴里,无奈地看着苏祁:“你念诗做什么。这和酒名有什么关系。问牛答马。”
公子轻笑了一声说道:“埋酒的时候正是深秋落霜的时候,一时兴起才起了这个名字。”
我笑看苏祁:“自作聪明了吧。”
苏祁拍了我后脑勺一记:“牙尖嘴利。”我明目张胆地瞪了他一眼:“你差点把我的脸摁进碗里了!”
苏祁嗤笑不止:“你脸有这么小?能摁进碗里?”苏祁真是个刻薄的人,真不想和这么刻薄的人说话。我磨了磨牙,不再理会他。苏祁旗开得胜也就见好就收了。我突然想起来,问道:“莲映呢?”其实我是想问莲映这两天的情绪怎么样。但是想到之前公子提醒我有些事情不该问,于是便硬生生地改了口。
哪知我一问出这话,公子和苏祁脸上的表情都收敛住了。苏祁神色快要放空了才说:“找洛阳牡丹去了。”
我点点头:“也对。这株洛阳牡丹拿不到,还有其他地方有嘛。”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的表情突然都凝重起来。苏祁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公子,才说道:“据我所知,这是种出来的第一株洛阳牡丹。”
我怔愣住,那岂不是很名贵?主人不卖也在情理之中。莲映去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用抢?万一在路上遇到危险呢?我搅动着碗里的粥,陷入迷茫中,不知道这洛阳牡丹对莲映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藏在心里的那株牡丹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