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祁没有搭理我,将怀里的罐子往石栏外送了一下,又蓦地停住,怔怔地问我:“淮楚,你喜欢过一个人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深远,我看了眼红玉罐子,觉得苏祁这不是要跳河,这是要让这罐子坠河啊。
苏祁实在不适合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里问出这样矫情的问题。
但是我还是认真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苏祁又问我:“没有遇到过喜欢的人,还是遇到了但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
我吞吞吐吐地说:“应该是、没有遇见吧。”
苏祁也没有看我,怔怔地看着又被他拢到怀中的红玉罐子,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苏祁,这里面装的是······”我没有说下去,因为苏祁苦笑着打断了我:“纳兰的骨灰。”苏祁眸色深沉地看着我,嘴角上还挂着笑,这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悲怆。我看不清出苏祁深色的眸子里的情绪,他的眼中像是布满了尘埃,层层叠叠,雾成了一片,我心里被重重拉扯,适应不了这样悲怆的苏祁。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笑,很难过不是吗?
可是后来我也像苏祁这样难过的时候才懂得,越是难过,反而越是要笑。因为我们不是不难过,只是不愿意承认这难过,不愿意自己沉湎在难过中。所以带着悲伤笑,带着眼泪笑,带着疼痛笑,并且嘲笑自己好好笑。
苏祁右手一扬,将红玉的罐子扔进了水里,我惊愕地探出身子,罐子落入厚重的黑色幕布里,须臾间就听到了“咚”的一声,苏祁听见声音,双手收回住袖中。河水哗哗流过的声音,式微河的水并不浅,纳兰不知道是永远都沉在这水底,还是会随水流入到海中。我看着静默的苏祁,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
“这是她以前一直在找的霜色红玉,只可惜一直没找到,后来我找着了,没想到却是用来装她的骨灰。”
“水里太冷了。”我对着只闻声不见水的式微河,低声对苏祁说。河堤边灯火闪烁,灯笼中的烛火已经烧到了底,烛泪滴滴,相思离别的愁情。烛火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下来,河边也陷进了一场黑色浓雾中。月亮从大团的乌云中挣脱出来,月华如练,跳跃着穿过柳树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青石板上,灰白的斜坝上也被蒙上了一层淡色的光华。苏祁笑容不羁,声音轻得仿佛落地的针:“她喜欢水。埋在土里,太逼仄了。”我想,纳兰就在这小小的罐子里,不论是在水里还是在土里,都是逼仄的。我料想这话是不能对苏祁说的。河风拂起,我捂着唇咳嗽了两声,苏祁闻声偏过头来看着我:“你这是在笑我?”
我暗叹苏祁想得太多,连连摆手,我这只是突然喉咙痒得很。此刻月亮往西头落去,光晖落在了我的脸上。苏祁探究地看了我几眼,神色怪异地对我说:“你脸上的红点怎么像是要滴出水来了一样?”我大惊失色,用手一摸,脸上滚烫滚烫的,加上头也昏昏沉沉的,猜想可能是患上风寒了,还好不是红疹子又出什么问题了,这才如释重负:“可能是患了风寒。”
“这和你脸上风骚的红点有什么关系?”苏祁还有兴致开玩笑。我拉起广袖拽在手里捂住脸,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理会苏祁拿我调剂他的情绪的做法,闷声说:“我困了。我回去睡觉了。你也记得回去睡会儿。”
苏祁在我身后轻笑了一声,应下了。
我走到了大街上,回身透过参差的柳条看苏祁背影落寞地立在夜风中,如水的夜色在他的身上流动,柳条与他束起的长发共舞,他凭栏而望,更深露浓的夜里,苏祁孤独一人。
后来知道古人写过一首词,词里写:“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一刻的苏祁多符合“独自莫凭阑”和“天上人间”两句。孤独一人凭栏而望,寂寥落寞,望不到昨日的情谊缱绻,也望不回已经香消玉殒的纳兰。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永远都见不到了。
苏祁纹丝不动地看着深黑色的河面,想必能想起曾经纳兰跳《春色三分》时的风华绝代;能想起紫薇花丛中纳兰的言笑晏晏;能想起纳兰自尽在他面前的决绝凄然。我是听苏祁的故事的人,在这个故事里,纳兰以为苏祁不爱她,辜负了她,但是她却不知道苏祁吻她那一刻的心悸,也不知道苏祁在听闻她死去的消息之后的夜不能寐,心神俱伤。苏祁以为纳兰不爱他,接近他不过是为了他们三人的性命,目的明确,手法狠绝。可是他不知道纳兰曾经想要放弃计划与他和盘托出,也不知道最后纳兰虽打着复仇的旗号而来,却想用公子的死来安慰自己成全他的生,用自己的命来偿还兄长的死。纳兰怎么不爱他,爱到受不了他今后与他人在一起而想致他死,爱到想让他活着而让别人死。在我看来,生生死死掺合着的感情是恐怖的,可它却又是真实存在的。可是纳兰死了,就死在苏祁的怀里,她永远都不知道苏祁真的爱她,爱到梦境缠身,在多少个夜里惊醒,想着你活过来,你活过来我就娶你,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活不过来了。不知道苏祁现在还是否会梦见纳兰,而沉睡在水里的纳兰能否感受得到苏祁深埋于心的苦痛呢。
我揉了揉鼻子,踏着皎白的月光回了酒楼。让苏祁一人静一静,在他身旁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使他隐忍着情绪强颜欢笑。纳兰是苏祁心中永远的一道伤口,永远鲜血淋漓,血肉模糊,愈合不了。这个他一生中第一个深切爱上的女子,始于湘江,终于式微。苏祁还是会笑,不会笑的苏祁那就不是苏祁了。不知道他在某一天在街上见到一个与纳兰相似的女子又会是怎样的情绪?是一笑而过还是黯然神伤,我想,多半就是后者吧。
可是时光无法倒流,苏祁再也不会遇见一个如纳兰这样的女子,他终其一生都要将她安放在心上,阴天夜雨的时候不会拿出来,天朗气清的时候也不会拿出来,纳兰活在他那小小的一颗的逼仄的心里。
无休止的想念是一种折磨,纳兰解脱了自己,而苏祁悉数接受。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上念叨苏祁太多,走到巷口的时候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抬头的时候正见公子从院门的台阶上退下来。我脑子一懵,完了,被公子发现了······
公子站在院门口,手中拿着的还是那把折扇,面容还是往日那样温润,可却让我不敢迈出脚步,僵持了一刻,公子始终一言不发,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眉眼清淡地看着我。我受不了这样的局势,但凡面对公子,只要他不说话,我便觉得自己处于劣势。我咬咬牙,慢吞吞地走了过去,这个时候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并没有跟踪公子,而是陪着苏祁在式微河边吹了近一个时辰的冷风······
月亮西落,微弱的光芒斜射在屋脊上,院墙的阴影覆住了公子,公子的影子跌进了柳树的阴影中,融合在一起,我忐忑地看着公子,吞吞吐吐地说:“那个、苏祁在河边、把纳兰的骨灰丢进了、式微河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我明明也没有做什么错事,当然,除了之前冒出想要跟踪公子的念头。公子点了点头,我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就往院中走,我看见他的右脸上有一道血痕,像是被利器划伤的。公子察觉到我盯着他脸的视线,在台阶上立住脚步,背对着我说:“淮楚。”我应了一声。“你很聪明,也很会用脑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是还有一类的聪明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公子顿了一下:“否则,就是自作聪明。”我心里一惊,突突地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倒了一罐子醋进去,又像是倒了一坛子酒一样,我渐渐分辨出这是一种难堪,看来公子是知道我跟着他出来的,我平日里冒冒失失胆大妄为问他们的一些事情,看来有些方面是我不应该知道的。
我没有见过这样冷漠的公子,我觉得有些委屈,更多的是羞赧和窘迫,我想我是触及得太多了,而且想的也太多了,猜测的也太多了。
公子的扇子在手心敲了一下,安静的空气里,声音格外清晰。
“有这些功夫,不如用来读点书。”我抬头,公子已经走进了院子里,我怔愣在门外,只觉得公子的话让我的脑袋更加昏沉,风一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不在了。
我郁郁地进了院子,咬着唇想,或许我就是在自作聪明。明明和我无关,可我却总是样样都想知道。就算把苏祁、莲映和秦淮当作朋友,可是对于公子,在我心里,他始终都是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我不可能像称呼苏祁那样直呼他的名字,也不可能把他与自己同等而看。
我抬头看熹微的天色,心想,那就读点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