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的身体恢复完全已经是秋收之后了。期间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和穆伯提起工钱的事情,穆伯出乎我意料的爽快地应承了下来。每月一吊钱。工钱好高,我激动得热泪盈眶,眼巴巴地瞅着穆伯想拥抱他一下,但是被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第二件事,苏祁发现我知道了之前的绑架事件,大发慈悲地给我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他和纳兰。这是个俗套的爱情故事,里面的苏祁让我觉得很陌生。或许真正遇到爱情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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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长安楼的屋顶上,苏祁站在我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双脚并拢,小心翼翼地看下面。我本来是不想上来的,但是我说过,我天生就好奇心重,苏祁稍稍一引诱就把持不住。头顶上星子璀璨,凉风习习,秋初的天气还带着燥气,但是晚上却格外地凉爽。尤其是在屋顶上。我看着远远近近的灯光火影,绵延的光亮最后汇聚到一点然后延伸出无垠的暗色。苏祁坐下来,把手里的扇子递给我:“太热了。”我下意识地接过来,想着他不可能是因为担心我太热了才给我一把扇子。果然他抬了下眉毛,理所当然地说:“我热。”
“这不是有风吗······”
“还是挺热的。一热我就没有讲故事的心情了。”我郁闷地将扇子打开,苏祁的扇面上绘着的是一个半掩面的女子,我瘪瘪嘴,一点都不高雅,不高雅也就算了,还不知道掩饰。苏祁看了眼我嫌弃的表情,又看了看扇面,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地看着远方。
“苏公子你什么时候才开始讲?”苏祁凉悠悠地看了我一眼,眸色深沉:“我在酝酿情绪。”我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继续一下一下地给他摇着扇子。手都快酸掉了,苏祁这才开口娓娓道来。
苏祁并不是天生就是这样散漫不羁,而是在五年前才变成这样。可见浪子都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凄惨经历。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在莲映的及笄礼上,突然发现公子人如其名,真的长成了温润如玉的俊美男子,虽然会做些出格的事情,做人也很腹黑,但是整个人还是很有个性的。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出口成章,才十五岁就以一手妙笔丹青饮誉江湖。
同时他也观察到秦淮对剑术十分痴迷,立志做一个闻名江湖的剑客。虽然秦淮有个比较大的毛病,就是手上没有剑,打架就打不赢。我心想,难怪那个时候秦淮打架总是打不赢,原来是缺少武器。苏祁强调说这并不影响他那个时候就有一身绝佳的剑术。并且秦淮由于性格乐观开朗,而且那个时候长得也可爱,所以女眷们都很喜欢他。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的兴趣和长处,于是决定形成自己的一种风格。虽然他也读了不少的书,也能算得上博览群书,但是这个是公子的特质,他不能再用。于是他穿行在大街小巷,后来他终于形成了自己的独有风格,以风流被人熟知。我真是觉得苏祁太堕落了,公子和秦淮的都是好名声,他本是个好好的翩翩少年,偏要成为一个风流浪荡的花花公子。
“你注意到了吧,秦淮每次笑都会露出他的一口牙,简直可爱死了。他只要一来我和小玉家里,家里老老少少的女人都像吃了春药一样。”
我扯扯嘴角:“这样说不大好吧。”
苏祁看我一眼,厚重的睫毛覆住眼睛:“打个比方。我只是想强调秦淮小时候可爱。”说罢又顿了一下:“那个时候我和小玉就比较惨了,太漂亮总是被逼着穿了好多次的女装。尤其是小玉。”
“苏祁。”公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打断了苏祁的话,我惊喜地探了探身子,发现我们正好坐在公子房间的上方。苏祁不屑地一笑,掩唇凑到我的耳边:“尤其是小玉,小时候穿着女装还被他娘带到街上去逛过街呢。”
我抿紧嘴唇瞟了一眼屋檐边,心里已经乐得打滚儿了。身后的瓦片一响,我转过头看见公子站在身后,蓝色的深衣妥帖地契合着身体。公子冷淡地瞥了一眼苏祁,苏祁立马出卖我:“是她求着我给她讲的。”
“才不是呢。”我反驳道。公子把我手里的扇子拿下来,并拢放在了他自己的身侧。
苏祁假装沉痛地看了一眼那把扇子:“那是小琢给我的定情信物。你把它给我。”
公子将扇子递给苏祁:“不是要讲故事吗?”苏祁接过扇子,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一句话便切入了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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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苏祁在享誉诸城的红叶湘江遇到了纳兰。秋天的时候湘江的枫叶红似火,紫薇花也开得格外美艳。紫薇花树丛中,纳兰粲然一笑,苏祁神魂颠倒。那日纳兰穿着白色襦裙,肤白胜雪,十指纤纤捧着一簇紫薇花,苏祁久久挪不开眼。他的手往旁边一搭,手掌按住枫树的尖刺,疼得他叫着缩回了手。苏祁摊着冒血珠子的手对秦淮和公子说:“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公子蔑笑一声,对苏祁的表现嗤之以鼻。秦淮也报以鄙视。苏祁不以为意,捧着血冒不止的手走到纳兰身边向她要丝帕。纳兰一眼就看穿了苏祁的叵测居心,但是她早就注意到了苏祁,于是她顺水推舟带着苏祁去了药铺包扎,苏祁又顺水推舟地感谢她的救助请她吃了一顿饭。
两人第二日又在湘江边碰面。纳兰是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的美人儿,自然是有不怀好意的男子上前搭讪。所以苏祁早就发现了纳兰身后一直都有护卫远远跟着,也没有特别在意。
湘江两岸,枫树鳞次栉比,枫树之间则栽种紫薇花树。主观景台横跨湘江而建,修作三层,每层依次退五米。两侧则是石柱支撑的观景台,石柱敲进深深的土里,修作两层,同主观景台一般做成退台模样。这样的视角来欣赏湘江红叶,紫薇花林,美景一览无遗。红叶下是各色杂糅的紫薇花,红花绿叶,紫花红叶,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他们两人站在湘江边上的枫树下,纳兰指着滚滚的湘江水笑着问苏祁:“你可知道这条江水载了多少人的情思?”那日纳兰穿着明红色的褙子,腰若纨素。深邃的眼眸里看着苏祁带着些势在必得的笑意。苏祁看不明白这样的眼神,也猜不透纳兰这句话的意味。他们靠得很近,苏祁甚至闻到了纳兰的衣服是用的梨花香木的熏香。
苏祁一笑:“那这里面可有你的情思?”纳兰笑着摇头,嫣红的嘴唇有一个微笑的弧度。苏祁心中悸动,作势便要吻上去,纳兰莹白的手抵在了苏祁的胸膛上,苏祁有些不豫地看着胸前的纳兰的手,而后不解地看着纳兰。
纳兰贴身上前抱住苏祁,苏祁心头一软,双手环住纳兰的肩背。他们正站在湘江边上,身侧是滚滚的流水,脚下是低矮的贴地生长的青草。两人相拥站在江边,江风将两人的发丝吹起来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那一刻他们仿佛融为一体,这时间哪有一个时刻能比得上他们相拥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每一根发丝都灌注着情谊。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纳兰的脸贴在苏祁的胸口处,低声念出来一首词。苏祁本就不是一个胸无点墨的人,这时他好像明了方才纳兰所说的那句话。
他低笑着拥紧纳兰:“你又不是歌女,为何要念这一首词?”
紫薇花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在空气里,纳兰从苏祁的怀里挣脱出来,脸上漾着如花的笑:“你怎知我不是歌女?”
苏祁见这粲然的笑意,一时也有些哑然:“我知道你不是。”苏祁不过与纳兰见面两日,连纳兰的名字还不知晓,但是却已经不知不觉收起了玩世不恭的一面。纳兰对于苏祁而言,像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但是他对这重重的迷雾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向来就是如此,只争朝夕,不虑长久。况且苏祁向来心思缜密,如何会连纳兰是不是歌女都分辨不出来。
纳兰歪歪头:“没错,我不是歌女。我是湘水女神。”纳兰本就精致的面容加上这乖巧的动作,苏祁心里涨涨的,像是心里的一坛子水漫了出来涨着胸腔。
《湘江曲》拟化的是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传闻有一太学生郑生乘月至洛阳桥,遇见一位美貌女子,自言为嫂所苦,欲投水自尽。但被郑生阻止,该女子便跟着郑生,和他同住在了一起,名字取作氾人。很多年之后,氾人告诉郑生说自己是湘君蛟宫之娣,因犯事而被贬谪重生,现在期限到了,得和你告别了。在这之后过了十年,郑生看见湘江上画船彩楼,高百余尺,有弹弦鼓吹的人在上面,都是神仙似的模样。其中有一个人,蹙着眉头神情凄怨,容貌像是氾人。
苏祁笑道:“你这是在说自己想念一个人?”而后压低声音,俯首凑近纳兰:“笑成这样可不是想念的模样。”纳兰娇俏地笑了起来,退后了一步,苏祁泰然自若地直起身子,眼眸嘴角始终都噙着笑意。苏祁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卖弄风雅是用扇子,他的手里玩儿的是一枚飞镖,飞镖是一片树叶的形状,树叶的脉络纹理都细致地淬炼了出来。若非颜色与树叶的绿色不称,真的会让人难以分辨。照苏祁所说的,他就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纳兰却未回应苏祁的问题,反而突兀地说道:“你喜欢我。”语气笃定,笑意不减。苏祁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纳兰的这句话,他手里把玩飞镖的动作停住了,脸上的笑意也僵在了脸上,虽然旁人看不出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刻意维持笑意。
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姑娘都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可以笑意不改,面色如常地回答“喜欢”。有些个姑娘聪明,便要求他正经严肃地回答,这个怎么会难道情场浪子苏祁?他还是能一本正经地说“喜欢”。姑娘们欢天喜地地投入到苏祁的怀抱里,但是苏祁的新鲜劲儿向来都来得快,去得也快,对待感情更是三分钟热度。苏祁与那些个姑娘分别,许多姑娘都诅咒他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为了缓解他们的怨气,苏祁也对她们说自己会不得好死天打雷劈,而且自己还加了个五裂轰顶。个别的姑娘却不会怨恨苏祁,因为她们觉得苏祁不是个能停下来的人。苏祁也以为自己是风流浪子当久了,根本停不下来。不过还有些姑娘一边诅咒苏祁遇到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一边又暗自庆幸苏祁没有接受她们的献身。
但是在现在,苏祁却不知道怎样回答纳兰的这个问题了。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姑娘比他先开口问他是不是喜欢她,可却是第一次遇见一个姑娘这么笃定自己喜欢她。他心里不大舒服,像是从坛子里冒出来的水现在想要落进坛子里,却落不下去一样。苏祁感觉他与纳兰之间,主动权在纳兰那里了。
风像是从水里漾起来的,从两人之间打着旋儿飞奔就紫薇花丛中。紫薇花枝摇摇晃晃,像是簇簇紫薇花要从枝头坠落。一片枫叶在风里打着旋儿落在了纳兰的头上。温煦的日光落在水里,水面折射出粼粼波光,水漾着波光,波光落进纳兰深邃的瞳仁里和浓密的睫毛上,跃入苏祁手里把玩的薄铁飞镖里。
苏祁上前一步,将纳兰头上的那片枫叶取下来,却没有说话。他想说“喜欢”,但是却感觉自己哑了一样。所以他沉默不语。纳兰还是笑着:“你想要想想。我给你两天时间,到时候在那里见。”纳兰食指纤纤,指着主观景台,苏祁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看着纳兰。纳兰敛了笑,轻声说:“我是纳兰。”
“我是苏祁。”就这样两人交换了名字。纳兰不再逗留,在紫薇花丛中穿梭,不消片刻便没有了踪影。苏祁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片从纳兰头上拿下来的枫叶,怅然若失。他狠狠蔑视了自己一番,将那片红叶扔掉,然后直奔客栈找秦淮与公子去了。
苏祁问他们自己这是怎么了?
秦淮在有限的岁月里,将精力都用在了剑术上,后来又分了一点用在飞镖上,否则之前插在长安楼柱子上的筷子也不会那么有技术含量。所以秦淮对苏祁的反常虽然觉得新奇却不想分出任何精力来思考苏祁的疑问。
公子是个长年累月浸淫在书里的人,他很清楚怎样卖弄风雅,所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非常擅长使用扇子了。公子心不在焉地听苏祁说了事情大概之后,扇柄敲着桌子问:“那个时候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或者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粉末?”
苏祁摇头。公子抿着笑:“那你没被下毒啊,怎么会说不出来话。”秦淮在一边百无聊赖地吃糕点,一听公子对苏祁十足十的取笑,差点噎死。苏祁无奈地看着二人,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秦淮灌了一杯水后开玩笑:“你不是真的喜欢她了吧?小说绘本里不是常写喜欢上一个人就不愿意骗她啊之类之类的。”
苏祁也是病急乱投医,竟然坐到秦淮的旁边问道:“我的人生已经能写成好多本小说了。小说绘本里还写了什么?”
公子的扇尖敲了秦淮一记,说道:“让你多读书,不是让你读这些东西。”
苏祁放弃与秦淮交流,对着公子喊了一句:“小玉我喜欢你。”然后又对着秦淮说:“秦淮我喜欢你。”二人不明就里地看着苏祁,苏祁咋舌:“对着你们两个大男人我都能说出口,怎么对着她我就说不出来了。”秦淮嘟囔:“都说了你是喜欢她。”
公子看着苏祁神叨叨的样子,沉吟:“那女子看起来不像是你以前遇到的那些姑娘。还是不要去招惹了。”
秦淮点头:“跟在她身后的护卫个个都是高手。我和嘉言刻意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发现他们气息缓慢,步伐轻盈。那女子肯定不是简单的人。”
苏祁却不做声了。沉默地呆了片刻便回了房间。苏祁也觉得纳兰并非像他之前遇到的女子。不想放弃但觉得后患无穷,因为照他的性子,是不会和一个人在一起太久的。若是放弃,他的心里反而又堵得慌。
苏祁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感觉整个人是闷在水里的,四面皆水,毫无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