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之前的夜里实在困极了,也可能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稍微放心的落脚地儿,刚刚走进付老五那件破茅屋里,陈拙只觉一股极为深沉的睡意涌了上来,而后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付老五正寻思着过一会儿怎么问他父母的事,一回头就看到他脸色苍白倒在了地上。
唉,真是麻烦。不过他还是赶忙走了过去。
“小子,你醒醒……”
不多久之后,刚从村民目光中消失的付老五再次出现,背着陈拙脚下生风一般向村口跑去。
“这是咋的了?”
“看着像是晕了。”
“八成是去找陈家那位老大夫去了。”
村口有一棵大树,树荫极大,树周围只有一户人家,简单的院墙,简单的篱笆,唯一显得有些阔绰的是几间青砖房屋。院中也很简单,院落一角种着几根青竹,旁边是石桌石椅,桌上摆着一些药草和几本医书,凌乱放着。
桌边一位白发老人,兴许天有些热,他的领口敞开了许多,他正在吃一条鱼。
他叫陈喜山,是一位大夫。
陈家虽说早已不如祖上风光,但在陈家岗依然是大户人家。细算来这一大家族开枝散叶将近数百年,迁出去的人不知多少,即便在当地的,也有将近百户人家。
外人不知道他辈分如何,只知道他没有子嗣,老妻也已过世,听说早些年在郡城甚至是庐陵那样的大城都闯出过些名头,医术高超,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回到了这里,平时不再外出诊疗,但也并未就此丢下一身医术,若有人找来治疗他都不会拒之门外,对四周邻里极为照顾,所以在陈家岗乃至整个南化镇都很受尊敬。
当付老五走进这院子时,正吃鱼的老人已经收起了碗筷,在桌边倒了一碗茶。
“且稍坐。”
说完没多问什么,直接接过他背上的陈拙,横放在宽大的石桌上。手指随意放在了脉搏上。
然而三秒钟没到,手指就离开了脉搏。
付老五看着老大夫陡然蹙起的眉,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六爷,这是咋的了?”
老人抬手制止了付老五的发问。
思忖了一下,手指再次搭在陈拙的脉搏上。而这次他同样很快地收手。
他低头看了一下仍在昏迷中的陈拙,这时的陈拙面容平静,但若仔细观察,能看出眉宇间有一缕极淡的痛苦之意。
“老五,这小娃娃是谁?”
付老五脸色僵了一下,而后说道:“早上河边看到的,像是从山里漂下来的。”
老人也不看付老五的面色,仍旧背对着他看向陈拙。像是在思考什么,也不说话。
付老五倒是有些急了,心想自己救个人如果也有三长两短,那自己在这村子里的名声可就臭到姥姥家了。于是轻轻咳了一声,想问问到底怎么了。
“老五别问了,这孩子暂时没事,就是太累。”
说罢叹了口气,旋即像是又想起什么,转过脸问道,“这小娃叫什么名字?”
然而迟迟没有回音,老人回过头去。
“你不知道?”
“忘问了。”
“那你都领回家?”
“看他可怜嘛。”
“唔……小……小……”就在俩人大眼瞪小眼时,陈拙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尴尬,但谁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长相看着有几分傻气稚气,本来很讨喜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狰狞意味。
付老五目光落上去,心里居然升起一股冷意。
但老人却更为仔细地看着他,似乎想通过他的唇形来推断他说的是什么。
然而很奇怪,陈拙只是在昏迷中嘟囔了这一遍便不再发声,蹙起的眉也渐渐平了下去。
之后不久付老五就说下午有事,留下陈拙在老人这里,独自离开了这处院子。老人则坐在石桌前翻起医书,阳光正毒辣,念到某一页时,一道清亮的蝉鸣从院子外的树上传来。
陈拙紧闭着眼,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小月……”
-
还是那个梦,前世数十年,像过电影,像无声哑剧,唯独不像真实发生的。
他看着自己童年少年青年,玩伴初恋娇妻。
很不舍很不舍很不舍……
然而还是落水坠落。
再浮到水面,呼吸到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空气。
然后就是疼痛了。
他在梦里似乎对落水后发生的事情更清晰,他望向这世界的第一眼,就是黑压压的云和黑压压的山。然后他察觉到自己被绑缚在一根枯木上,而就在身边不远,是一个面色苍白失去知觉的女人。
后来女人死了他活了下来。
他把女人尸体绑在枯木上,顺水漂流,后来他晕倒了,醒过来时已经在岸边。
他隐隐约约记得,在昏迷前,他的体内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那是什么呢?
他在梦里看向自己的肚子。
那里好像一个世界。
他看到以前的同学老师隔壁家孩子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看到了以前的生活和未曾发生交集的人们。他看到了妻子,妻子笑着看着他,只不过是冷笑。
小月……
他不再看别的,只想专心同她讲话,想问她为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妈妈,这位叔叔是谁呀?”
陈拙愣了一下,而后欣喜若狂地转过脸去。
然而空无一人。
他回过头来,想问小月这是怎么一回事,却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女人坐在自己对面,看着自己。
“儿子,报仇……”
-
陈拙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石桌上。一时间竟忘了梦里的恐怖,带着疑惑看向石桌边的两人。
两人一坐一立,他都不认识。
短暂的紧张过后,他马上发现自己裸露着上身,两个奇怪老人,一个看着他面色担忧,另一个双眼只剩眼白的瞎子脸朝着离石桌足有三四丈远的一面墙。
“你……你们是谁?”陈拙的声音还没有脱去稚气,听着颇清脆,他看着老大夫问,还不忘捡起石桌上的衣服穿上。
老人看着他紧张的脸,脸上仍旧一副担忧神情,嘴里说出的话却明显不是指向他。
“老崔,八九不离十吧?”
老崔?陈拙看向那位瞎子。
老崔眼睛看上去有些瘆人,但他脸上却带着笑,没说什么而是走向墙边。陈拙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好奇看去。
老崔走到墙边阳光的阴影里,而后似乎从墙上拔出了什么,举了起来。
陈拙眼睛陡然间直了。
那是一根极细极细的银针,若不是自己重生的这个孩子有着很优秀的视力,绝对看不到。
但转瞬间陈拙呼吸也重了一些。
这么细的针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这位只有眼白的老人又岂会是瞎子?
“比八九不离十还要高一些。”
说着又“看”向陈拙:“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陈拙低下头不吭声,心想着他们为什么要问我名字,难道有什么不良企图?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有歹意的话自己这时候大概已经死了。
但,真的要把自己前世的名字——陈卓——告诉他们吗?万一跟穿越过来这人名字对不上号咋整?
两位老人都不说话,看着陈拙,心想这孩子不会脑子受了伤后,便连自己名字也忘了吧。
就在两人已经放弃这想法时,院子外传来了一道声音:“他叫陈拙。”
付老五推门而入。
“我在河边捡到了这个,可能是这小子的。”
说着话,他递给陈喜山一枚不大的木牌。木牌是用黑松所雕刻,上面纹路简单,背面光滑,正面刻着这个名字。
陈拙不知道怎么装一个失忆的孩子,但他又确实完全不知道,这个跟自己的名字完全一样·叫做陈拙的自己,拥有过怎样的一小段人生。所以他很苦恼,苦恼于自己不是个孩子,却偏偏要像个孩子,而且是个失忆的孩子。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陈拙点点头。
“那你对这个有没有熟悉感?”陈喜山将木牌拿给陈拙看。
陈拙看了很久,点了点头。
“看来,你的名字真的叫陈拙。”
询问没有多久,两位老人似乎还有话要说,懂医的老人叮嘱了付老五几句话后,陈拙便随着他离开了院子。
回去的路上,陈拙得知这里叫陈家岗,姓陈的人很多,比如刚才那位大夫。那个算命老头叫崔瞎子,没人知道真名,是远近闻名的骗子。付老五也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六爷的院子里。
而此时才得知自己救下的孩子是个失忆少年后,付老五就很是后悔今日突然爆发的善心。
一路上无话,陈拙心思却在自己的名字上。陈拙,陈卓,真他娘巧了,看来自己不但穿越起来像是进了玄幻剧,连特么套路也神似。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笑傲宇宙,想想就觉着有些好笑呢。然后作为儿童的陈拙极其开心地笑了笑。
在他们离开那处院落后,院中的两位老人进行了一场交谈。
“陈拙……是那个‘大巧若拙’的拙?”
“你管他叫什么呢,反正不是你陈家的子嗣。”
“那也说不定,我瞧他眉眼有七祖遗风……”
“呵呵,多日不见,没想到师弟你脸皮又见长啊,连祖宗都摆出来攀亲戚。”
“师兄别闹……他资质虽好,但你也看到了,这小娃恐怕很难活过明年春天。”
“那倒也是……这孩子血气太盛,显然是灵胎之气外泄所致,同时精神上好像受了损伤,而且如你所想,灵胎凝结,需要极为强健的体魄为支撑,而这孩子清瘦如此,很可能会因为精气神被透支而死。然而即便如此仍能够将师弟的银针迫出这么远,实在想不出他的灵胎竟然如此强大。师弟,你说他跟你本家那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飞竺相比,谁资质会更好点?”
“我也不知,两年没见那孩子了。”
老人像是想起什么,说完这句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道:
“不管怎样,还是想寻找下办法,看能不能治一下。如此,就有劳师兄了。”
“怎么,你难道想让我去找她?”
陈喜山苦笑点头,脸上就浮现出一丝窘迫神情。
“师弟,你为何对这孩子如此上心?”
陈喜山抬起头来,看着院外亭亭如盖的大树,想起去世已久的妻子,脸上挂着笑说,“大概是觉着有些投缘吧。”
很多年前的某个晚上,两人夫妻夜话,曾说起给孩子起名字的事。
那时商量一夜,也荒唐一夜,天亮时枕边女子说,聪明不如愚拙,有孩子的话,不如单名一个“拙”字吧。
后来自然没有生孩子,因为妻子得了病,后来去世了。
他吃着鱼心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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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有半个月,陈拙都显得恹恹的,付老五在镇上一番询问打听仍旧毫无收获的情况下,寻找陈拙家人的事也就不了了之。让他奇怪的是,这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居然也没有显得慌张,或者表现出特别想找到自己家人的欲望。不过想想可能是因为失忆,不再记起以前的事情,他便不再多想。
这段时间里,南化镇上还发生了几件事。
比如远近闻名的那个崔瞎子像是人间蒸发了,连着许多时日不曾看到。
又比如陈家岗那位一直低调行医的老大夫收了个瘦弱少年当药童,并且准备将他送到镇上的清风斋念书。
除了这些可能在旁人眼里引不起丝毫注意的小事,还发生了一件举镇热议的大事——最繁华的落凤楼,贴出了一张官府的告示。
这破天荒的事儿吸引了许多人前去落凤楼门前观看,起先自然是趁机看姑娘的人多些,但当告示上的内容慢慢流传开来之后,再次涌来的人们就认真多了。
告示上寥寥数行,说的却是,明年春日京都洛阳,将会召开一场龙门试。
得知这一消息的当天下午,陈喜山去了一趟本家祠堂。
而陈拙当时随着付老五正出船打渔,时近黄昏,山水明媚,他躺在船里惬意地睡了过去。
这天这时,他梦到自己身体里,有一颗散发着淡淡光芒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