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子安稳过关,贾郑几人也先后跟了出去。
朱慈烺理理衣服,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城门里突然嘈杂起来,回头一看,十余身着亲兵服饰的闯军骑兵手执长矛,风驰电掣的飞奔过来,掠起一阵沙尘,哒哒的整齐雄壮的马蹄声,如同踏在朱慈烺身上一样,震得他五脏六腑跟着一起呯呯乱跳。
骑兵到城门口也没减速,见人太多,怕耽误事,提着马鞭就劈头盖脸的乱抽,闯兵慌忙往两边躲,推的推,搡的搡,立刻乱成一团,架着崇祯帝的刘士余躲闪不及,手臂被狠狠抽了一鞭,痛得他把持不住,近旁的郑大海两步赶过去扶住崇祯帝,和周传雄架着他往营地方向急走。
朱慈烺和成忠也被人群裹挟着往边上退,身高体壮的贾仁挤过来,拽着他们紧紧跟着郑大海。悍勇骑兵从他们面前轰隆而过,吃了满嘴土的朱慈烺呯呯乱跳的心才平稳下来,庆幸他们不是来抓捕自己的……
很快,密密麻麻的闯营清晰在望了,城门已经远远甩在身后。
朱慈烺长出口气,刚想说句什么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一向很少说话的贾仁却先开口了。
他说的是:“王叔他们不见了。”
朱慈烺回头一查看,才发现另一队只有孙传雄和崇祯帝跟了上来,其余全掉队了,自己这队的李固也不见人影。
刚放稳的心,又称砣似的急速下坠,回头远眺,城楼大顺旗帜迎风猎猎,城下顺兵多如蝼蚁,又哪分得清他们是谁,谁又是他们……
无法可想,朱慈烺叹了口气,你们自求多福吧!
几人重新往军营方向走去。
这里战争痕迹已被掩埋。
城外的壕沟早已被填满,两边田野被大军踩得十分硬实,污血染黑的泥土散发着浓郁的腐腥臭气,一群群绿蚊子嗡嗡乱飞,头顶不时有老鸹在呱呱乱叫,提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附郭的村庄房屋,也尽数被战火毁去,用泥土铺就的官道向远处无限延伸,如今正是春玉米大豆花生等农作物的播种时节,可举目望去,看不到一丝绿意。
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各式帐篷,把整个京师严严实实的围了一圈,重重叠叠望不到头。
这里是闯顺营地比乞丐窝好不到哪里去,
帐篷破破烂烂,四面透风,卫生更不可能好,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臭。春旱持久没下过雨,土地干燥无比,这些闯兵也不分帐篷里外,到处扎着堆的喝酒吃肉,拥着女子污言秽语寻欢作乐,毫无一丝军营应有的肃整规纪,乱糟糟的放形浪骸,活像个大妓院。
闯军都在歇斯底里的醉生梦死。
朱慈烺一行人在帐篷中穿行。
他们不敢走得太快,还不时轻松的说笑,尽量融入闯营氛围,不让人怀疑,虽然个个都在尽量佯装镇定,但各人紧按在武器上的手,关节全都泛了青。
身处万余敌军之中,说不恐惧那是假的。
紧张行进了两刻钟左右,他们才走出一重又一重的帐篷群。
天色渐晚,落日余晖下,远处光秃秃的山包闪耀着自由的光晕,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长出了口气,朱慈烺把沉重的包袱换了肩膀,继续坚定的大步向前。
正在这时候,一声慵懒的、带着丝疑惑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哪部的兄弟啊,都到了尽头了还往前走?”
声音并不大,响在朱慈烺耳边却不亚于惊雷炸开。
朱慈烺浑身一震,额头青筋直跳,好半晌,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叫住他的人脸皮浮肿、醉眼朦胧,三重肥下巴叠在一起,头发油腻腻的粘成一坨,军服溅满了油污,大肚子跟足月孕妇似的腆着,身上一股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和酒味。
应该是名伙头兵。
他手里还提着裤头,看情形是宿醉刚醒,出来解决三急的。
朱慈烺故作轻松的微微一笑:“兄弟去前边尿个尿。”
“额……呃~”不是很清醒的伙头兵打了个酒嗝,莫名其妙兴奋了,胡乱系好裤头追上来,很亲热的搭上朱慈烺肩膀,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喷着酒气在他耳边嚷:“兄弟,一起……一起去。”
朱慈烺差点被他馊酒口气给熏吐了,皱着眉皮笑肉不笑的应了声,看了眼贾仁,用力揽着他往前面走。
其余人也跟了上来,贾仁紧贴在他们身后,手紧紧按在了腰刀之上。
帐篷群远远被甩在身后,绕过河堤弯,后面没一个人影,前面是一方水塘,黑乎乎的塘水半干,露出来的塘底淤泥散发着阵阵恶臭。
塘边长满了杂草,四下无有一人,正是杀人埋骨的好所在。
走到这里,冷风一吹,这总觉得哪里不对的伙头兵突然醒觉了。
看看身边围满目光不善的陌生男人,顿时慌了,他松开搭在朱慈烺肩上的手,转身欲走:“兄弟,我不想尿了,要先回去了。”
朱慈烺反手钳住他的肥猪蹄,挑眉带笑死盯着他:“都到埋您的地儿了,兄弟您还想回哪去?”
伙头兵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张嘴欲高声呼救。
只可惜,他嘴里那个“救“字还没来得及发声,蓄势待发的贾仁就猛地横刀一砍,他大好的胖猪头就飞向空中,断颈处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塘底的淤泥……
尸体绑了石头沉进塘底。
还没摆脱危险,一行人开始跑步前进。
沿小道往西南一直向前。他们也不敢走官道,怕被闯军骑兵追来逮个正着,那小山包早已不见。身上的金银很沉,却也没人会把银钱丢了减重。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一行人借着月色匆匆赶路,虽然已经疲累不堪、喘气如牛,却没人想停下来歇息。
朱慈烺双肩都被沉重的包袱勒出血痕,但他一声也不吭。
他们平均负重四十斤左右,长时间的疲于奔命,个个脸胀得充血似的通红,汗如雨下,嗓子生痛,跟个破风箱似的,喘得厉害,吸口气都十分困难。
愈来愈沉的包袱压驼了他们的脊梁,双腿跟灌了铅似的重,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在强烈的求生欲望刺激下,只知道机械的挪着它,往前,再往前。
就这样,坚持着,走着。
月亮慢慢爬上正中。
朱慈烺累得看东西都重影了,正想着要不要停下来休息,身后“扑通”一声,头昏眼花的成忠一脚踩空,整个人摔趴在地上。双腿直打颤的朱慈烺回头去拉他,却没想转身急了,重心不稳,直接一起摔趴了。
成忠羞愧得挣扎着想爬起来,腿脚一软,又摔了下去。
再走下去,要死人的。
朱慈烺叹口气,趴在地上要死不活的嚎了声:“休息~。”
他话音一落,咬牙坚持的几人全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郑大海把崇祯靠石头放下用身子抵着,怕他摔倒。朱慈烺挣扎着爬起来,在他身边寻了块平整地,铺开旧衣服,扶着崇祯帝坐了,等他气歇匀了,喂了些水,又撕了些牛肉干喂他吃了,才让他躺下休息。
忙完这些,自己才得空灌了几口水,冰凉液体顺着干得快冒烟的嗓子滑下,生疼生疼的,抹抹嘴,瘫成个大字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瞪着耀眼星空,嘴角浮上丝欣喜又苦涩的笑。
日他娘的,我朱慈烺终于活着从京师逃出来了!
在他心上压了十几天的巨石终于彻底落了地,整个人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异常轻松,似乎又很委屈,眼眶也有些发胀,朱慈烺胡乱揉了揉,心说,真他妈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