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月儿弯弯的夜晚,万籁俱静,余至嚣却感觉到心头乱跳,一股期待已久的力量忍不住想要从身体里面爆发出来,催使他走向界限的边缘。当他来到剑丛之中,忽听背后起了风声,回头但见一道身影从塔上飘落下来,落在余至嚣身前。看守者似乎意识到了余至嚣要向他发起挑战,这是三年多来他第一次出现在余至嚣面前。他脸上也蒙着漆黑的面具,看不见他的模样,虽然余至嚣也知道他一直就在塔上,但是两人却像捉迷藏一样,之前一直都没有打过照面。他感觉这个人就像是他的影子,彼此甚至有种见到老朋友的感觉。
余至嚣道:“你终于出现了,是不是杀了你我就可以出去?”
黑面人抱剑回道:“没错!”
“那我们算是敌人,还是朋友呢?”
“如果你今天杀了我而逃走,我们就是敌人,如果你今天杀不了我而不得不继续留在这里,我也会一直陪着你,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你觉得呢?”
余至嚣不禁笑了,伸剑指了过来,黑面人却没有动,等着余至嚣先攻过来,乃是一副只守不攻的姿态。等到余至嚣挥剑刺杀过来,黑面人方拔剑出鞘。两人一个强攻、一个死守,月亮映照之下这一战可谓是惊心动魄。左手剑法果然招招出奇,剑锋所指的角度常在人意料之外,黑面人手上剑锋一边格挡攻势,脚下步伐一边平行移动,竟然是被余至嚣追着打。但是两人始终是沿着剑丛的边缘移动,并没有能跨出界限之外,只不过有些插在地上的长剑会被两人在乱斗之中忽然击断。待余至嚣七十二路左手剑法使完,不要说杀死对手,甚至都没能逼对手露出败象,他自己心头倒是起了怀疑。
黑面人突然往后飘开一大步,挥手道:“不用再打了,你的剑法不错,可惜还差了一点力量,看来今天是杀不了我了,你还是回去吧。”说罢,转身便往塔身走去。余至嚣却心头不服,纵身追上凌空一刺。黑面人突然回头横剑一斩,但听铮然一声,余至嚣手中长剑顿时被斩断。同时黑面人退身飘了起来,落在塔檐之上,转眼又消失在塔身之后,真可谓是来去如风,不愿再与余至嚣纠缠下去。余至嚣扔掉手中残剑,月下悄然发呆,回想对手方才那回头一剑,凝聚着十足的内劲,至少在当时他是做不到的。
余至嚣的第一次冲塔就这么败了,他意识到自己与对手存在的差距,练好左手剑法又能怎么样?在内力方面还差别人一大截,逃离此地又成悬望。三年的努力原来都是白费力气,余至嚣感觉心底那一点可怜的信心又瞬间崩塌,再次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感,令人坐立不安,辗转难眠。而这一次,慕容莲城并没有及时出现带他走出困境,出现在余至嚣眼前的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神秘女孩儿。
那天已是深夜,余至嚣在睡梦之中,突然被某种莫名的恐惧惊醒。这是一种纯粹的心理阴影所带来的效应,当时他身处高塔的第六层上,并没有受到任何外在的惊扰,却就这么莫名其妙的醒了。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出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有个白衣裙的女孩儿在他面前的半空之中飘来荡去。他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之中而看见了小耳的身影,师徒二人终于再见重逢。不过眼前这个女孩儿又比小耳大了好几岁的样子,身形已是十分修长。奇怪了好一会儿,余至嚣又不禁笑了,心想小耳离开他身边已经有三年多的时光,她当然会一年一年长大,总不能还是初见时候的模样吧。
那女孩突然开口说话,顿时又吓人一跳,“你还笑,刚才是不是做噩梦?”
余至嚣立刻清醒起来,意识到真有一个女孩儿闯进了他的玄秘塔中。待他仔细一看,发现那女孩在塔檐下的横梁上系了一条细绳,竟然在高塔边上荡起了秋千。她坐在绳上面对着余至嚣,而身子会不时荡出塔檐,有种人在悬崖边上飞的错觉。她却似乎很享受这种悬荡在高空中的感觉,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眼塔下,或是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
这个女孩儿如果不是仙女而是凡人,那么她是谁?从哪里来的?在这样一个看守森严的地方,她凭什么悄无声息的闯进来呢?竟然都没有惊动看守的人。余至嚣猜想,要么她的武功十分了得,要么是她的身份特殊,不过他更愿意相信后者,感觉这个白衣女孩儿身上透着一种神秘的气息。后来在与女孩儿的言谈之中,余至嚣才隐隐猜出她的身份,可能是堂主大人的千金,正是在她的协助之下,余至嚣最终才有机会杀人越塔。
眼前这个荡秋千的女孩儿正是慕容莲城的女儿慕容蓝,她出现在余至嚣的面前乃是出于一种十分偶然的关联。有一天半夜的时候,她醒来趴在窗边看见圆月正好顶在塔尖之上,不由得想来塔顶上瞧瞧,看这里是否会离月亮更近一些呢?结果正巧让她碰见余至嚣与看守人之间那一场剑斗,不禁对这个男人的处境产生了一点好奇。看守者自然察觉到有人闯入,于是及时收手不打了,不过后来发现竟然是堂主大人的千金,他也不敢横加阻拦,只要这个任性贪玩的女孩儿不强行带走朝廷钦犯,他也唯有听之任之。
慕容蓝的出现对余至嚣而言难免有些惊诧,不过也让人感觉到一点小小的惊喜,毕竟他困在塔中已经三年,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余至嚣从地板上坐了起来,饶有兴致的望着半空中悬荡的女孩儿,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凭什么告诉你?”待秋千荡进塔里来的时候,慕容蓝的嘴角微微扬起,透着这个年纪女孩儿的狡黠和清高,然后她的笑声又飘荡出了高塔。就在秋千于塔边一进一出之时,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给人一种虽然离得很近、却又十分遥远的感觉。
“那你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还跑出来贪玩?”
慕容蓝幽幽叹一口气,“和大叔你一样啊,睡不着。”由于余至嚣已经三年多没有打理过胡须,面对这个一大把胡子的人,慕容蓝这声“大叔”叫得真可谓亲切。
“你也尝过失眠的滋味?”
“那种感觉,真的是很痛苦。”
余至嚣不禁笑了,“你又有什么痛苦?说来听听!”
面对余至嚣这一副大人取笑小孩子的诡笑表情,慕容蓝不由得皱眉摇头,目光中毫不掩饰对余至嚣的鄙夷之情,心想她已经是一个十四岁的大女生了,你们这些大人可不能再拿她当成小孩子一般看待。她向余至嚣斜睨了一眼,“难道就只能允许你有心事,就不能让别人也有烦心的事?”待秋千荡远之后再回来,又瞥余至嚣了一眼,“偏不告诉你!”
“既然睡不着,不如我们来说各自的心事给对方听,好不好?”
慕容蓝不禁轻笑了起来,浑若风铃摇颤、脆爽玲珑,只听那柔中带俏的语声道:“你的心事我大致也猜得出来,才不上你的当!”
“这倒奇了!”余至嚣略显惊讶,“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竟然能猜得出来?”
“其实这也不难……”待秋千荡远之后又荡回来,这一次慕容蓝从细绳上溜了下来,接着道:“我猜你应该是被困在了这座塔上,有人一直在暗中看守着你,于是你和那个人打了一场,可惜你呢技不如人,所以你很惆怅、很焦虑,不知道要在这里待上多久。任何人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这么着急的想要出去,或许是因为外面有你想见的什么人,这个人一定在你心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你害怕失去她。我说的对不对呢?”
余至嚣心想,她既然看见了自己先前冲塔失败,能够猜出他被困塔上亦不足为奇,只不过后面那两句话却不由得说到了他的痛处,或许只是度己猜人。那个在他心中占有很重要位置的人,似乎并不是小耳,而是燕雪,三年过后恐怕早已人事全非,真个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才对,只是在他内心深处还依然放不下她而已。余至嚣怔怔望着慕容蓝,不由得一阵怅然,心想这个女孩儿倒是善解人意,忽然忍不住又开起了她的玩笑,“你是天使吗?”
“啊?”慕容蓝一时愣神。
余至嚣笑道:“若然不是天使,为何能将我的心事看得如此通透呢?”
慕容蓝又咯咯笑了起来,“那你当我是好了。”
“可是这样对我不公平啊!”
“有何不公平呢?”
余至嚣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走进慕容蓝面前,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的心事都被你看穿了,我也应该来看看你的心事。”他伸手便往慕容蓝肩头上一落,不料还没有沾到衣裳,慕容蓝却从他手底下倏忽溜走了,瞬间移形换影的轻功步伐着实令余至嚣吃了一惊,这女孩儿简直是身手不凡,难以置信她小小年纪竟然就练成这么好的轻功。
慕容蓝晃到余至嚣身后,回身笑道:“大叔,你怎么能随便动手呢,这可就不乖了啊!如果你能抓到我,我就给你说说我的心事。”听她的语气,乃是忽然间玩兴大起,说罢向着余至嚣伸出手来招了招手,冲着他嫣然一笑,然后转身跳出了塔身。余至嚣看得心神一荡,被她这种神秘的少女气质所吸引,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何妨陪她戏耍。
余至嚣追身出来,但见少女的身影飘然上了塔顶,于是亦翻身追赶上来。塔顶上十分狭窄局促之地,余至嚣一上来就与少女打了一个照面,待他伸手去抓,可惜少女的身影始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感觉触不可及。伴随着阵阵清脆的笑声,慕容蓝感觉十分的新奇好玩,而且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即便是飘闪到余至嚣身后也没有退后拉开距离,甚至会伸手在余至嚣肩膀上轻轻一拍,笑道:“大叔,你又慢了耶,我在这里!”
余至嚣心头一沉,转身伸手一抓,眼前的身影再次闪开,不过这一抓只是虚招,他算准了少女飘闪的方位,另一只手横起往身后一扫。回身但见那少女果然出现在他身后的地方,显然没想到余至嚣会有此声东击西一招,虽然她的轻功很好,却还是单纯的少年心性,少了一点儿临战对敌的心机。眼看就要被余至嚣抓到,慕容蓝眼中顿时泛起惊凛,急忙仰身往后倾倒,而她身后乃是空荡荡的夜空,并无可依附之物,顿时从塔顶跌落下去。
余至嚣没想到这个女孩儿竟会如此决绝,不由得惊讶一声,连忙纵身追了下去。月光映照之下,但见慕容蓝脸上依旧泛着迷人的笑容,她仰面望着伸手追下来的余至嚣,任由身子伸展下坠,头发和衣裳都被风吹了起来,显得十分从容自在。两人一路从塔顶坠落下来,由于余至嚣是直立着身子往下俯冲,下坠的速度明显要快一些,他能看见两人所身处的位置,转眼到了塔身的第三层,于是连忙伸手道:“把手给我!”想要拉少女一把。慕容蓝却微笑摇了摇头,待她将要砸向地面之时,忽见从她袖中飞出一根细索,缠绕住二层之上的塔柱,然后身形倏忽转向,完成一个漂亮的空中回旋。眼看如此,余至嚣不得不半空中急忙停身,伸手挂住了二楼塔檐的檐角。但是他下冲之势过甚,但听喀嚓一声将檐角抓破,如此方卸去下坠的力道。余至嚣落在地上,样子略显狼狈,抬头但见少女从二层塔身上探出身来,依旧冲着他微笑,少女轻轻喘着气,道:“大叔,没事吧你?”
余至嚣轻轻摇一下头,道:“你方才那样子实在危险,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难道你方才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
“自由自在,忘却烦恼,就好像鸟儿在天上飞一样。”
余至嚣不禁笑了,反而是他的担心显得多余了,看来这个女孩儿经常这么做,从高处跳落下来,然后在将要落地之前又能将自己拉扯回去,很享受这种从高空坠落的快感。他盯了楼上的少女一会儿,忽然想为何这个女孩儿会对这种快感上瘾呢?从高空坠落,其实是预示着死亡,大脑中会瞬间溢满恐惧的情绪,而当她确信自己可以起死回生,这种恐惧最后又会化成一种强烈的快感。换言之,她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险境,而与死神若即若离呢?或许在她小小年纪的人生之中,曾遭遇过什么摆脱不了的阴影吧,余至嚣只能这么想。
愣了一会儿,慕容蓝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下次再来陪你玩吧。”说罢,飞身从余至嚣头顶上掠过,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经过这一番追逐之后,余至嚣的心境忽然变得平静了些,或许是因为眼前出现的人让他暂时忘记想自己的心事,后半夜的时候他竟然想着那少女的模样而睡着了。余至嚣相信那女孩应该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吧,没过两天她又出现在余至嚣面前。当再看见她的时候,余至嚣竟然感觉到一丝欣喜,仿佛是在期待一个朋友的来访,可以一起说说话。
慕容蓝亦将余至嚣视为一个可以随时来说说话的朋友,她知道这个朋友一直都在这里,虽然她可以自由自在、来去自如,但是她感觉自己和这位大叔其实没什么两样,她被困在了一座忧伤塔里面,难免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每次来的时候,余至嚣依然还是抓不到她,她刻意与余至嚣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喜欢看见余至嚣眼中绽放出对她惊奇的目光、以及抓不到她时的那种失落。但是她渐渐发现,自己的心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了,她开始喜欢与余至嚣一起玩耍的时光,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多,这可害苦了暗中看守余至嚣的那个人,当他们两个在塔上追来追去的时候,看守人却不得不到处藏躲以避免被两人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