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家天子亲书邀胡王秋时于焉支山会盟。
这着实令胡王意外。
这个意外倒不是多虑从忧了,而是感到喜从天降。
怀着那份亲书,胡王怀中就如躺进了一个灼烫的秘密。
他整整把自己关在王庭秘阁中,想了三天三夜。
这是个阴谋?
还是个梦幻?
还是那宝经佛光历经劫变后反而向他们意外造生的善因善果?
三天三夜的明察祥备,三天三夜的集思集议。
左胡王终于考虑成熟了。
在这个性理蓝图上,既然以“书”合“亲”的事情中道殒落,那么以“人”合“亲”,焉能遭到变故?
而且会盟之地,又定于汉胡双间的焉支山里。
既不拒胡,也不拒汉。
既不亲汉,也不亲胡。
在礼仪上完全对等。
在外交处机上也可尽除嫌疑。
可以说,会盟焉支山,是对胡汉皆好的风水宝地。
汉家皇帝的考虑是多么智细啊!
这真是桩被尊被宠的喜事。
既然各种思虑都已成熟。时下与盟期也不过三月有余。
左胡王一面向属下秘嘱会盟之事。一面做起了充分准备。
玲珑依旧像只鸟儿,在万里胡天飞来飞去。
胡王一面差人暗中细护。一面着司仪老臣,给她讲些汉家故事,汉人们的习俗,附带也向她暗教暗明了汉人规矩。其实,胡王着心腹老臣给玲珑讲汉家的事情,一是挑起她对汉都长安的无限好奇,另一个就是让她会些汉人礼仪。
左胡王可是亲赴过长安的。单帝宫那套规矩。侍礼的人不嫌麻烦,被侍的上宾都给弄急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早要纳履,晚要浴斋,午时还要礼茶。莫说这些应礼的大细,就是出个门,都有讲究,什么宫门不过马,进堂不抬头,就连跨个门槛都有先起左足,还是先迈右腿的诡异风化,否则会冲了什么晦气,影响了金宫圣殿的水土,更莫说驰马过灵堂,带剑出辕门,但凡有了这等事,那可是要算忤逆的。
胡王单就目摘心念的这些,若提前不想个法儿告诉玲珑,怕她到了长安城,天天都会闹出犯礼逆忤的大事情。
汉家庭院还讲究门当户对,单就从帝宫到榭馆,那门庭林园可是多着哪,一趟走下来,出几身老汗还算轻的,最怕的是进错了门,出错了堂,无意间撞了邪,冲到什么牛鬼蛇神,那麻烦可就大了。在汉人的哲学里,自己倒了霉那是活该,若因此冲犯了别人的良神,那才是罪过。
看着那些太监们躬身低背,个个诚惶诚恐,胡王还真有点同情他们。
可那伙太监们,他们再苦鞠,也始终是满脸堆笑。就算是被斥了鞭了甚至降了罪诏,拉出去去坐大牢,还颠个猴屁股,爬在地上叩谢天子龙恩。
这要是放在胡地,那些应侍们不被折腾死才怪。如若真是那样,估计,要不了两头三天,侍婢和家奴,皆尽跑光了。
并非胡人没有规矩。只是没有那么大细。治领管教,也没有汉人那么多渠渠道道。这科那门的,层层埋伏,处处机关,本就简练的事情,如此一来,反而冗杂铺张,无有功行。
这进门出门的礼数,就已经令人膛目结舌,更毋说喝酒吃饭了。
在汉人王庭,光一顿饭,就要吃个金玉满堂。每样莫说只尝几口,就算只尝上一口,到尾头时,都撑得吃不下去了。
饭中有酒饮,饭后还有歌舞。
汉家王庭哪能轻说“喝”字,那多无雅趣,要说“饮”才对。杯要斟满,但饮要半杯,否则就会呛了礼数。那些事酒的臣宦,那些歌舞的乐伶,虽然看着满面喜气,可是个个绷紧了神经。酒不能洒出一滴,舞不能出错半步。斟酒有漏,舞有错步,可就要被拉出去吃鞭子的,越了礼规,错了律音的,甚至要被砍头。
一个热兴起欢的歌舞场也弄得像恭在太庙朝堂,这要换做玲珑在场,纳闷死不说,怕是早一扭身,就窜出宫门骑马射箭去了。
曲曲道道的,胡王何至仅仅想到这些,这些耳闻目睹的宫庭细事,就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其实,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还在于汉胡不能通语。随身随地都得介附翻译。
这朝堂国事上通过译介交换意思,也是彼此谨慎克度的礼途。可这开说个笑事,咕噜些家常,甚至到茅房里面拉屎溺尿,也有通胡语的臣宦,跟在前到后。你说万一这玲珑到了长安,通不了汉话,整天要陪个翻译,那可如何是好?这译介定然是要配得,要是配个女官还行,万一跟个鸭步的太监,瞻前顾后的,莫说女儿家事行太不方便,单那幅半男半女的声姿,玲珑不疯了才怪。
胡王一直想不通,这宫庭里面怎么就那么多半男的宦官呢?
他们身体被废了,还整日面露微笑,恭敬事天,这到底是苦趣,还是无奈?
好可怜的太监!
这要换在胡地,如此这般的男人不抹了脖子去,怕是也举头见不了烈日。
这是哪门子的变态律法?
说实话,单就这类人间玄机,让老胡王再三天三夜闭进秘阁沉思,也是参不透的。
他实在是想不通,那些阉宦们,到底哪里生出了如此硕方的勇气,让他们割废了自己,还要满面红光地勤侍到宫庭帷幄的男欢女爱当中。
他们就不感到绝望吗?
名义上胡王见识到了大长安的风情,私底下胡王可是有些咂舌暗惊,凡此种种,皆是他对汉庭内细的不可思议,无法想像。
汉胡的确有区别。
不过,这个区别到底算不算是胡人与汉庭的差距呢?
或许就因了这内虚的繁荣,才让汉庭帝国威壮山河。
大长安的气象,的确不是一个小小的天山胡区所可以比的。
胡王心虽有忧。可想到汉家天子的梦幻山河,一股暗呼邪异的戾心,也就无了。
毕竟中原礼庭,怀柔四方,那可不是仅仅在长安几日行步,就可方量的。胡王再想,也只能是坐井观天。
事已至此。
汉胡会盟,这在向西再北的历史地理上,可是少有的壮举。
至于,是否通为儿女亲家,胡王暂无心定。
只想到了焉支山里见到了汉人的王子再说吧!
父亲为女儿择婿,气象模样,不要说比肩父亲了,那得超过父亲才行。
更何况,他生的可不是一个凡间女儿,而是来自天上的星星。
说实话,左胡王虽然已经嘱咐腹臣详尽打理会盟之事,可与盟期越近,胡王心里可是越发翻了个油桶。
你说玲珑如果长得不漂亮些也行,可为何她偏偏就生得那么美呢?
还未会盟言亲,老胡王就像是已经嫁出了自己的玲珑天使。
甚至,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攀亲嫁女,而是在出卖那深溪一花的月玲珑。
大期已经逼近。
会盟诸事皆尽细备。可以说尽善尽美。
按照胡例,各宗亲王也要随行。尤其那些有势的亲王,必然陪行。这一撺掇,加上命臣礼司,左胡王会盟焉支山光陪行的族亲王臣就已近百人。
一路骁勇开道,骠骑护骑。高秋阳景之时,左胡王一行终于到了焉支山里。
汉家皇帝早已经先使筑宫扎营等到了那里。
汉家天子依旧如长安时那般礼仪风范,亲善可人。
而汉家王子一眼望去更是雍荣华贵,气象彪炳。
这王子无论长相,还是气象,竟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
果然,令胡王没有失望。
他本想,如若汉家傲据,王子傲慢,就当会喜一盟,仅当国事,断不提儿女亲家之家事。
这玲珑公主在胡王眼里可是天赐的星辰。哪能轻易许人。
他苦心经谋,理治胡方,还不是为了让自家女儿生有所属,心有所归。
如若因为国事葬送了女儿幸福,还不如不要这芳草天下,苍穹天庐。
未料想,这汉家王子气度言谈却是令人欢喜倍至。
莫论诗书,仅论长相,也是龙眉气骨,断不是公高王子所能比的。
左胡王越看越是心吉。拉着玲珑公主直要她向汉家王子问些天下奇事。最好是问问长安的一花一木。
可玲珑哪里理他这般。只说不通汉语,而自己又不喜欢随身质个翻译。话音还未落地,珑玲珠眸一闭,厥个小嘴,就再也不理他了。
老胡王自小就喜欢珑玲如此这般撒娇生气。
每当玲珑这样,他满眼里可都是月亮星星。
他咋就这么喜欢自己的女儿了呢?
不知道汉家天子,对汉家公主,可否也如此欢喜?
胡王,如此高兴。
玲珑却有了些愁怅。
先初还以为随父王观瞻汉地风光,岂料父王却与对面老皇帝扯起了儿女亲家。顿时有些羞忿。言说间竟跑出山宫,往外林含股忧攀岩去了。
暮晚中但见落日含烟。
汉家边陲景愈美,玲珑却是愈加想念开了胡地的风光。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何等惹人心爱的诗意天堂。
“本是胡家女,焉嫁汉人郎。
暮风含烟淡胭脂,涧流清溪自玲珑。”
父亲让嫁,玲珑岂嫁?!
哼!且看看这山山水水应不应允。
正忧戚间,却于那古岩崖石间闪出几个人影来,皆汉人装束。
细看人影当中冷立的却是右胡公高王子。
玲珑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