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第二天果然皇皇列队盛酒舆琴,直达颜府。
花相似一颗惕怵的心都快裂了。
好在,皇帝始终在笑。
颜因古虽倨执狂傲,但皇帝带来的酒还是要饮的。而且是和圣皇对饮。
天生爱酒的人,没有一个天生要拒酒的。
再浊的酒,也不是盗泉之水。更何况皇帝所奉上的是黄陵圣酒。此酒据说是祭祖之酒。可见净纯。就连事功抚疆屡下战功的北西将军恐怕也未饮得。
颜因古与圣皇对坐,毫无喜愠之色。
颜因古虽冥顽不醒,但形容修大,高亮任性。盖经年嗜酒,不惰五谷,故神气飘逸,淋漓自爽。虽褐衣麻履,但裳无藏垢,衣不隐尘,隐身听风阁宛然栖生星下净土。
与狄鹳相比,颜因古更像一棵独生高崖,夜会星空的古树。
狄鹳始终像一颗飞出天穹的流星。
花相似正居皇帝和颜因古之间。
但含烟云黛,浅笑眉目,不是启向皇帝,倒是启向颜因古。
这与当初在洛阳帝宫与狄鹳与皇帝相几的神态和位置几乎一样。
所不同的,在洛阳帝宫,皇帝和狄鹳饮得是茶。而在这可揽星空的听风阁里,皇帝与颜因古喝得是酒。
如果说,狄鹳、皇帝、花相似
在红烛夜灯中散开的是一幅江月山水。
那么,皇帝、花相似,颜因古
在这听风阁里铺开的则是一张写满古意的星空画卷。
这里虽然不是琴深曲高的典雅乐府。
但花相似近于颜因古,也似乎替狄鹳达成了一半的心愿:
“侍”!
“此生若知琴,但侍颜因古。”
这是狄鹳在乐府授琴时说的。
颜因古杯中的酒和皇帝杯中的酒都是她亲自到的。
可惜,这“侍”不是侍于琴侧。而是杯酒桌上。
也就是说,圣皇还配不上与之“醉琴”的雅量。
不像前一天,刘公公在门外侍了半天,听风阁中走出来的琴童却说:先生已经醉了。
刘公公干了一辈子的御前诏使,可是从来没有受过此等屈辱。就是皇帝皇后,太皇太皇后,待他都没有这么傲慢过。他那个气呀,怎么不憋屈着向皇帝泄忿弹劾呢。
今日颜因古倒好。虽未出门接驾,但好歹是打开听风阁,让皇帝进来了。
他还喝了皇帝带来的酒。只喝不说。始终暝着星目。及到醉眼碎琴的时候,他却说:“皇帝的酒不醉人。”
酒不醉人,焉能碎琴?
只说一句,便星眸下含,无语灿漫。
皇帝干笑几声,直说高士!
又与颜因古饮过最后一杯,便带着花相似离开了听风阁。
皇帝路上,一言未发。只说,他有点醉了。
花相似扶着皇帝。就如扶着一株御花房里斜身微侧的月桂。
国史箴记:“夏六月,初五,帝召琴师颜因古入见。古,佯醉,不应召使。次日,帝亲下。置酒迎曲,求碎琴。古,委以帝酒不醉人,不琴,不曲,不从。帝,色难。誉为高士。微饮而回。”
所记就是此事。
花相似从此,再也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起颜因古。
更是连琴曲二字,都不言及。
她惟一留心的还是那腹中骨肉。
她甚至让皇帝贴着耳朵听那圣婴正在腹中胡闹。
“玉佛听音”。
听到如此欢喜之音,还会记得那听琴的不快吗?
自圣皇亲临颜府之后,颜因古的名声更是天下大震。
四海之客闻风而至,颜府的门壁都快被踏破了。
长安城里每天都在议论。
大家都说颜因古名士高气。但很少有人说皇帝也很大气。
而颜因古只在他的听风阁里醉酒弹曲。根本就不关心,天下人的议论。
而皇帝呢,整天陪着花相似在深皇古宅“玉佛听音”呢。
这一月,花相似身体极易倦殆。
相反,皇帝的精力,却很旺盛。
他除过还给她讲故事。还贴着她的肚皮诵赋背诗,他既朗给她听,也颂给腹中的孩子听。
皇帝真的是一个好父亲。
是年,七月,皇帝着命在长安南望秦岭之下给花相似造好了一所地宫。
此宫便以花字取名,名曰“花宫”。
皇帝亲自篆书。算是天子给她的馈赠。
花相似和她的琴终于从西都旧宫里面搬了出来,名符其实地住进了花宫。
她安静地隐在那里。一心只待她那腹中之花。
而同时,皇帝也悄然退出旧宫,与花相似隐居到了山里。
为障人耳目,帝都王公,获准御批。在长安市的中心,竟然建起九重花楼——“阳春楼”。
皇帝要让所有长安人都去瞻仰这座高楼。
而花相似当然就是这座高楼的主人。
“长安高处有高楼,
何必再见颜因古。”
整个皇城都试图削弱天下人对颜因古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