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叶胜仪摊在床上,如一座小山,却面色苍白如纸,见叶老爷进来,就要起身,王妈妈在一边哭喊,“可使不得可使不得,你这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体正弱。偏是说已清醒了就要去给父母请安,要求老爷送你去庄上陪少爷,怕他在乡下没有依仗。你小小年纪,可不能这么心思重!旧病还没好又添这重症,你若有个好歹,可教老奴怎么好去见先夫人。”
王妈妈只哭得叶老爷心茫魂乱,几个时辰前这丫头还在自己眼前背诗写字,谁知这一会儿过去就成了如此情状。
叶胜仪见叶老爷进来,神情关怀,到底是父女连心,金姨娘即使再朝她身上泼脏水,说她粗鲁不文,做张做智,将她养得痴肥如猪。真的有了好歹,当爹的还是心疼的。想想从前**上看得各种不靠谱的有后娘就有后爹的故事,这一点已是念旧情了。
她虽没和侍宝交代自己的打算,但那小丫头真是有几分小聪明,倒有几分像回国后在学院办公室里见到的做X团工作的那种野心勃勃的学生干部。眼界不一定够广,学习不一定够好,但揣摩人的心思的功夫却下得够够的。那一番话顺着要求又懂得护着她的名节。歪打正着,应该在叶老爷心底种下了棵深深的刺。
其实这人间的许多事,不用去证明事实如何,只要重下怀疑的种子就足够了。
叶胜仪蓦地直切主题问,“爹,你是打算把我嫁给金安宗么?”
叶老爷皱眉,“胡说什么!我必是要完你娘的遗命,将你嫁入正经读书人家。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这么谈自己的终身大事!”
“既然如此,就不要让我留在这府里。我为了躲避他跌下池塘,那天嬷嬷没看清楚,听我说非礼,就怕传出去有人说三道四坏了我名节,才赶紧拦着。也不怪你不信我。我只再和你说一次,他真的对我图谋不轨。”
叶胜仪决定将这刺扎得更深些,动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怀疑不简单,更何况她并没有很多与他相处的机会。“这次你走了要让我留在这家里,再回来就等着我殉节吧!自从我到这家里,我们父女俩哪有好好说过话?我的好歹,你只听金姨娘一张口。从前是我幼稚心性,心里恨她,也怪你。但你是我的爹,我岂无孺慕之思?我是否粗鲁不文,是否乖戾,如何能只凭着那妇人所说?这世上后娘的心思,说得还少么?爹,如今他们姑侄谋划儿的终身,你就看着他们得逞?”
叶老爷道,“你对你姨娘实在是太有成见,她对你一百二十个上心,你不知道……”
叶胜仪打断他的吹捧,“爹,好不好自身知道,你只看她在你面前的,却不知你背后的事。求爹亲自看看女儿的心性,不止凭她一面之词。”
叶老爷想起刚刚自己找来心腹打听的话,再看着叶胜仪这一番表态,心中惊怒,不知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何等奸诈之辈,小小年纪就两面三刀,“你说她在我面前表现,你就不会在我面前一套背后一套么?我都打听过了,傅管事转你在家骂她的话我都没法听!”
叶胜仪不知衣姐儿之前如何,她并不打算示弱,“照这么说,我连十五岁不到就人前人后两张皮,她成婚多年,风尘里打过滚的,倒是清纯可人表里如一的白莲花?我若有那聪明心思,从前怎么不知道讨好你讨好她在这家里嘴甜甜的过得安稳些?这家里老老小小,哪个不被她收买?他们都说将来我是要招赘金安宗的,这家里就是他姓金的大了,都想着以后的出路呢!哪会有人为我这个弱女说一句公正话!”
这话深深刺中了叶老爷,他一直不扶正金姨娘,有对五娘的愧疚,在他看来他是世间少见的深情之人,失了夫人就永不再娶;也有担忧她慢待女儿的意思,生怕女儿出嫁前她做了夫人,就一手遮天,让女儿日子难过。而今天叶胜仪所说,则是明明指出另一件他从未想过的隐忧,他今年三十有八,比金姨娘大了十二岁。总有一天是要比金姨娘早走的。到时候,这家里若招了金安宗为婿,女儿可不是没有半点依仗?
但叶胜衣从前在他面前总是阴阳怪气,十分乖戾。他又相信落难风尘的金姨娘高风亮节是少见的奇女子,金安宗斯文知礼,从来也未曾想过,也不愿去想,如果一切都只是表象,又会如何。
叶胜仪道,“我身边的人,林妈妈是娘的陪嫁丫鬟,怎么样了?她的闺女捧珍和她不一样,忠心耿耿,给她顺势不知调到哪去。爹你打听打听捧珍如今在哪,做什么,就知道她的心是不是真的仁善了!爹,我不求你别的,我只求你想想,万一她不是个好的,你如此偏信她,我在这家里还有没有活路。”
叶老爷默然。不错,他将家交给了金姨娘,虽然一直不扶正她,但大权在握,下人岂有不趋炎附势的?那林婆子就是他撞见将叶胜仪推到地上的饭菜,硬是捡起来逼她吃。他一气之下让金姨娘发落,后来知道是卖出去了。五娘的陪嫁丫鬟尚且慢待女儿,更何况他人?而捧珍是个丑壮丫头,叶胜衣不愿卖她,特别求到他跟前。他本以为还在她身边,没有留意过,谁知竟被调走了。
叶胜仪又道,“爹,你要是怕我粗鲁不文,求你自己找个外边老成可靠心善的先生,在庄上教弟弟读书,也管教我。只要你还怜惜女儿,如何管教都行,就别把女儿留在这家里。”
这时候若是能掉几滴眼泪,红个眼眶之类只怕效果就极好了。但叶胜仪舞蹈表演之时全情投入,人生却从来不能将戏带入。她的心中,若是叶老爷如此不靠谱将她扔下,她便要找个机会跑出去,找到叶小弟,姐弟两个闯一闯。外面的古代世界就是对女人再刻薄,也不会比这里随时有人盯着算计被**更差了。
王妈妈却哭出声来,“我可怜的衣姐儿啊!老爷,我们母女对不住衣姐儿!”转身将那炖盅端了出来,“平常她一副好人模样,让侍宝端来这补品,小姐喝了几口就昏过去了。”
“这说的什么!王妈妈可不要血口喷人!”一阵香风,却原来是金玉霞来到。
原来金安宗急着去给金玉霞报信,只说自己吵醒了叶胜衣,叶老爷听说她昏了就让人去请刘医正,并自己进去探看的事儿。把金玉霞气得重重槌他一拳,“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怎么总是自作聪明!”
此事可大可小。
那柳福泉和她有旧,昏睡散就出自他处。但叶少山从来也不信柳,他一在家必要请刘正双。那刘老头脾气古怪,她几次试着攀交情,他就如没听见一般。若是他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什么也不顾,急急忙忙就往叶胜衣的闺房赶。刚到门口,就听见王婆子这老刁妇告状。果然是喂不熟的狼。这事儿一过,是再也留不得了。
“王妈妈如何血口喷人?”她已到内室。先看叶少山的脸色,见他用从不认识她一般地疏离神色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心下一紧,到底来迟一步,不知这主仆两人跟叶少山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干脆跪了下来,“老爷,奴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衣姐儿身子本就不好,如何能怪到补品之上?”
叶老爷看她神色,实在不似作伪,她一向承受颇多闲言碎语,都默默承受,私下处处为胜仪操心,再说胜仪身子本就没好利索,再晕倒也确实能不到补品上……
叶胜仪其实本不愿提这事儿,怕逼着王妈妈和侍宝和金玉霞正面冲突。但王妈妈如此技巧性地提了起来,将侍宝摘了个干净,倒也是个机会。她只怕叶老爷见了美人跪地就乱了心智便出声道,“这补品无碍的话,姨娘你喝一些吧。”说着将炖盅往前推了推。金玉霞勉强一笑道,“姐儿,给你补身子的药,可不一定合适我吃,这对症下药君君臣臣的……。”
叶胜仪打断她,将炖盅往前一推道,“这一盅是莲子桂圆,这也会冲撞了人?”
金玉霞脸色煞白,道,“衣姐儿如此笃定,难道这炖盅真是有些不妥?奴只吩咐人去做,只恨没亲眼看着人熬煮,亲手捧来给衣姐儿,让她遭了罪。这炖盅,是侍宝去炖侍宝去取的吧?老爷快叫那背主的奴才出来问问!”
叶老爷道,“对,把侍宝叫来先。”
叶胜仪道,“爹,姨娘是不是怕喝这个?要是她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怎么就一口不肯尝?”
这死丫头何时如此精明!句句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