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京城已经不算冷了,更何况季荔宁在东北冷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的。因此她迫不及待地想换下小袄来,被红纹几个好说歹说劝住了。
季荔宁起得早,吃饭也早,原先跟季安媛商量过,早饭就不留在绮绣阁吃了,这日又怡怡然去了乐安堂。
郡主也起得早,正由魏姨娘侍候着用饭。见荔宁过来,魏姨娘委身一福,郡主指了指身边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季荔宁一大早因为衣服的事别扭了半天,故意找茬:“娘今日吃饭都不等我。”
郡主扬了扬眉毛:“快吃,多吃些干的,少吃些汤汤水水,也别吃太多,六成饱就行了,免得进宫不雅。”
季荔宁一缩脖子,拿起筷子乖乖地吃起来。
郡主指了指季荔宁,吩咐魏姨娘道:“抽空跟她说说后院的事儿,让她心里也有点数。”
郡主离开北关前,把两位姨娘的身契都还给了她们,本是属意让她们或是再嫁或是归宁放其自由。
季荔宁明白,两位姨娘虽称姨娘,但都是照着好品性挑上来的洒扫丫头,一天也没有服侍过父亲。郡主当初狼狈离京,除了带着个没有扫帚高的季荔宁,身边便只有几个嬷嬷并两个姨娘了。
六年了,郡主身边的人不多,两个姨娘就在其中,魏氏活泼,任氏老实,在季荔宁的童年里,姨娘们成为了不可缺少的人。如今回京,给她们自由怕是对她们最好的赞赏了。
任姨娘留在了北关,却没有离开季家老宅,仍然以姨奶奶的身份住在后院里。郡主给她留下了一个老嬷嬷,怕她阅历少身份低,时间一久容易压不住满府的幺蛾子。
魏姨娘跟着回了京,就住在乐安堂后面的倒座里,郡主在时就侍奉郡主,郡主出了门她就往后院去,没几天就跟几个姨娘打得火热,连人家父祖姓甚名谁干啥的都摸了个透彻。
季荔宁一开始以为这都是母亲安排的,谁知郡主摇摇头,半晌道:“将来你得好好护住两位姨娘啊。”
季荔宁点点头,这些事,她们若是不做,也不会有人责难,可是她们做了。任氏守在苦寒的东北,一个弱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地镇着老宅,不就是为了给她们留条后路吗。魏氏长袖善舞,却心甘情愿地继续做着姨娘,为郡主在季家后宅一点点踩实根基。
人心是得用人心换的,季荔宁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急匆匆地吃过饭,郡主又大致问了问季荔宁进宫的礼仪,发现她记得很熟,做起来也很流畅,这才放了心。
那边文道居的季大夫人送了丈夫出门上班去,由儿媳妇伺候着吃了一顿烧心的早饭,正扶着头看账本呢,忽得有人来报“宫里来人了”。
季夫人手里的账本掉在地上,连声喊着“快请快请,沏好茶”,一面连忙重新梳洗,着急忙慌地去了会客的正厅。
等到了正厅,季夫人定睛一看,一个身穿团领衫,别乌角带,头戴乌纱小顶帽的年轻内侍正端坐喝茶。
见季夫人进来,施一礼道:“打搅夫人了。”
季夫人忙称不敢,试探道:“大人来得早,侯爷刚出门,要不要把他叫回来?”
小内侍一笑:“那倒不必,今日是太后命我等接永淳郡主并二姑娘进宫,不敢劳烦侯爷。”
季夫人赔笑,一面连连派人去催,不一时郡主并季荔宁便来到前厅,内侍紧走几步深深一礼:“见过郡主,见过二姑娘。”
永淳含笑:“公公多礼了。”紫檀上前双手递上一个红封。
这内侍虽然年纪还小,但进宫早,人机灵又长得白净,便认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杨德宝当干爷爷,不然这样的好差事也不会让他一个小孩子来干。
故此,见过世面的小内侍知道这赏钱推脱不得,便爽快地收下了。这是进宫的人花钱买个放心,若是哪天你塞银子内侍不收,不是你地位太高他们不敢,就是说明你要倒霉啦。
季大夫人一翻白眼,好歹是个郡主,连个小内监的马屁也要拍,完全把自己刚才的那股谄媚劲给忘得一干二净。
内侍见郡主已经穿了郡主常服,头戴翟冠,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着一件青绿小袄,下面是一条嫩黄的斓裙,头上项上都戴了明晃晃的金饰。内侍看了一眼就低了头,恭敬地道:“若是郡主和姑娘都收拾好了,那便进宫吧。”
郡主道:“公公请。”内侍不敢先走,郡主便携季荔宁走在前面,先一步登车。
宫里的华盖车自与普通人家不同,但是毕竟宫里的贵人们是不坐的,所以难免华丽有余,舒适不足。季荔宁一上车就打了个哆嗦,红纹连忙拿了披风给披上,郡主倒是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莫说不冷,走一小会儿还浑身冒汗。
郡主命紫檀取了手炉递给荔宁,摸摸她的背:“一会儿进了宫冷就跟娘说,冻着就麻烦了。”
季荔宁乖乖地点点头,第一次进宫,还有些紧张哩。
车行几刻,至宫门,下车步行,紫檀和红纹是不能跟着进宫的,好在季家也派了车来,只在车上等着也就罢了。进了宫,小内侍便走得飞快,见季荔宁年纪小跟得吃力,才有意放慢了脚步。
至慈宁宫外,小内侍道:“郡主稍等,奴才进去禀报。”
片刻出来一个面白微胖年龄稍长的内监,快步走到郡主面前打个千:“郡主吉祥!太后娘娘一直念叨着您呢,快跟奴才来罢。”
郡主笑着点点头:“有劳公公了。”
内监身后跟着的小内侍也打了个千要告退,季荔宁冲他一福:“多谢大人。”
小内侍连道不敢,等着三人进去了,才微微直起腰走开了。
内监带了永淳母女穿廊过门来到正殿,一个微腆着肚子上了年纪的太监立在门前,见来人便笑得像一尊弥勒佛,给郡主行过礼,引她们入殿。
季荔宁落在母亲右后方两步的距离,低头看着脚面,心里默默念着:“不必才明绝异也,不必辩口利辞也,不必颜色美丽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
这是秦先生让她背诵的女诫,当时她还嘟嘟囔囔地说没用,这下还真用上了,秦先生是早知道她会入宫,便做好了准备让自己在这群贵妇眼中当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吧。
本来殿中有人说话谈笑,不知是谁先看见了来人停了话头,众人才接二连三地望了过来。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啊,季荔宁留下了一滴冷汗。
领路太监躬身道:“娘娘,郡主来了。”
永淳带着荔宁跪下磕头:“太后娘娘万福。”
一个温温柔柔,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拥有太后这个称号的人的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缓缓道:“阿霏回来了?”
永淳猛地抬头:“是,娘娘,阿霏回来了。”
太后忽得站起身来,引发了一阵环佩叮咚:“阿霏,快起来!哀家的阿霏啊,终于回来了!”
季荔宁扶着母亲站起来,退后了一步,仍旧不敢抬头。
太后紧走几步握住了永淳的两肩:“阿霏啊,哀家得好好看看你,哀家这眼不行喽,可看着咱们阿霏还是那么好看!”
永淳破涕:“娘娘又打趣我,我都三十的人了,还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太后似乎很不同意:“你才三十就嫌老了?哀家都七老八十了,还不是每天簪红戴绿的!”
永淳道:“娘娘哪里就七老八十了?依阿霏看,娘娘还正青春呢。”
太后给逗笑了,边上不知道是什么位分的一帮皇帝小老婆忙跟着凑热闹,殷勤地拍着太后她老人家的马屁。
太后娘娘眯了眼看旁边的小姑娘:“阿霏,这是你那个小闺女儿?”
永淳扶了太后的一只胳膊,笑道:“是,小名叫做宁姐儿的。”
季荔宁再深深一福:“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太后呵呵地笑:“好孩子,抬起头来看看。”
季荔宁深吸一口气,收腹,抬头,微笑。
太后看了半晌:“漂亮丫头,跟你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说罢赏了季荔宁一对青玉绞活环手镯,三根玉绳拧做麻花状,各自独立又环环相扣,想必戴在手上不但好看,行动间也会发出玉石相扣之声,名贵异常。
有点地位的小老婆们也纷纷赏这赏那,尤以柳贤妃所赐嵌宝石双龙纹金镯为重,其余人等也不敢越过这两人去。
太后拉了永淳坐在她椅前设的凳子上,柳贤妃则握着季荔宁的手不放,连连称赞:“宫里女孩少,这么好的孩子更是难得一见,郡主可怎么养了这么好一个姑娘呢。”
永淳道:“贤妃娘娘谬赞,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在东北待得都野惯了。”
贤妃因生下大皇子晋为四妃之一,多年来却没有再晋位,可见其恩宠如何。故此只能另寻他路,每日必来慈宁宫签到,一签就是一整天,得费好一会子才撵得走。宪王府的三表弟悄悄跟季荔宁说,大皇子就为这跟他母妃吵了好几回了。
太后淡淡得:“今日你们都回去吧,哀家要跟永淳说说话。”
众人起身行礼,贤妃屁股上粘了胶一般,只端茶润着嘴唇。
太后等众人都走干净了,方吩咐宫女:“给贤妃拿几包茶叶带着,看她倒是挺爱喝的。”
一句话把贤妃说了个脸红,忙起身告退了。
太后拉着永淳小声说:“惯是没脸没皮的,天天赖在哀家这里,茶都要被她喝空几车了。”一面朝荔宁招手,“好孩子,近些来。”
季荔宁被拉着一屁股坐在脚踏上,心想,真他娘的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