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说完饶有兴趣地打量苏语的苦瓜脸,等着听她解释。
苏语先深呼吸一口气,吞下口唾沫,结结巴巴开口:
“其实,我不是苏语……”
孙一干脆铺开一条火棉绒布,请上坐,上好茶。
苏语尴尬接过茶杯,瞥一眼孙一好整以暇掏出零食罐子摆布酥饼、曲奇、布丁这些见所未见的西式糕点,才期期艾艾从头叙说起来。
她不是支教的修真士。这一点孙一从第一次见面就一眼看穿,不说出来而已。
支教合浦的女修真者已经亡故,和传递朝廷征集令的信使一起死于魔兽之口。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苏语就是那个笑到最后的渔翁。有了信件和符印,从此她就叫“苏语”。魔兽的灵气则滋润了酒葫芦。
自然朝廷也不是冤大头,有一条防伪的规矩,就是要支教的修真者互证身份。
苏语第一个想到武夷山的彭氏一族,于是找上门来。两人倒也投缘,一拍即合。
不过苏语画蛇添足,为了增强说服力自造出来的《青君来信》是十足的败笔,孙一看一眼信件的落款就明白是假的:这个时代,女子芳名不是随意签的。何况是当朝丞相的大小姐。
孙一端起一杯热腾腾的可可脂,替她总结道:“为了取得入籍的证明,拉上我来朝歌一趟,你就不怕考评会当场被拆穿。”
苏语一拍傲人的胸脯,波涛汹涌:“当然不怕,因为……有你帮我嘛。朝廷可是允许心得报告合著的。”
孙一用可可脂堵上嘴巴,眼神却变得温和起来。
男女间的爱情故事很多,经得起考验的友谊很少,要珍惜。
一见苏语的面,他就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注定不会成为他的另一半,就像那句话说的:没有相加成一个偶数,互相乘出一种幸福。
前情旧事说完,这回轮到苏语发飙了:“你好像很博学的样子哎。怎么识得这许多奇花异草,用来调配酒水也就算了。连做成项链的灵石有何妙用也一眼看出来?”
孙一从锦囊中倒出三根竹简来:“《九州矿物纲目》、《玄黄本草鉴》、《古今生灵录》,我当消闲小说看的,感兴趣的话借你。”
“去去去,我最烦这些了。记不住就是记不住。”苏语忙不迭摇手拒绝,转而又想起一件事:
“可商大小姐为什么要示弱?”
孙一嘴角含笑,意味深长:“这,就要问她自己吧。”
此刻在山峰的上坡路,马车中商家侍女也向大小姐问起这个问题。
商青君闭着眼睛养神,简洁回答道:“因为没有必胜的把握。”
侍女大吃一惊,大小姐将所有底牌都掀开的话,有多厉害,她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其实她也深知,商青君的真正王牌,未曾在人前出手过,包括她在内。
商青君睁开一双凤眼,眉毛皱皱又舒展开,那股骨子里的恐惧绝不是因为孙一,而是……孙一背后的圣人气息?
孙一和苏语这顿野餐,吃吃喝喝谈谈说说,不觉夕阳落照,晚风中归巢鸟鸣,催人离去。
入夜,魔化的野兽活动愈加频繁,也比光天化日之下更嗜血,更好斗。
黑夜撕开了掩藏在内心深处的杀欲。
孙一一边收拾瓶瓶罐罐一边吹口哨对苏语道:“其实商小姐是为我们好。”
苏语摇摇葫芦的残酒,手指钩住酒葫芦带子负在右肩膀后面,回头问道:“怎么说?”
“狗比主人凶。”孙一文不对题说起一句谚语:“意思是家养的狗,你觉得它是尽责也好,为了讨好主人多两根骨头赏赐也好。在人前会比主人更凶猛。”
苏语还懵懵懂懂,孙一耐心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说清楚:“今天发生的不愉快,除了侍女露面说一句外,从头到尾都是商青君一人和我交涉。倘若,我说的是倘若,商小姐吩咐下人来‘处理’我们,你怎么想?”
苏语听明白了,不由得打个寒颤,没好气道:“还怎么‘处理’,对付绑票丞相大小姐的,当然是往死里整了——不然怎么立功?”
孙一满意一笑,苏语毕竟不是无可救药的傻大姐,点拨一下还是蛮机灵的嘛。
回到昆吾国的城里面已登记好房间的旅馆兼饭店,苏语找个位置,点了一壶酒、一尾鱼。
孙一在她对面坐下来,摸出一支石墨硬笔(也就是铅笔)和一卷稿纸,构思应付考评的报告。
陡然间一阵轰鸣的巨响传来,震得矮桌上的杯盘一阵舞动,侍应生连忙搭着白毛巾一路小跑过来收拾。
孙一倒不介意,漫不经心问道:“外面何事?看你动作熟练,不是第一次?”
侍应生露出千年小二的招牌笑容,答道:“还不是工厂的机械作怪,吃煤吐烟,也就这个时辰抽水用。”
孙一的酒杯悬在空中,不是他刻意在凡人面前炫耀法力,而是确确实实被震得不轻。
蒸汽机,就算是最原始版的蒸汽机,被发明出来了。
“你有没有兴趣去看看?”孙一伸手把酒杯握住,仰脖一口干掉。
苏语摇头,机关阵术,她是两眼抹黑,专心致志和糖醋黄河大鲤鱼作战。
也好,看了以后说不定会撒酒疯。孙一自我心理安慰,起身出门去。
蒸汽机有两层小楼大,钢铁臂膀不停把地下水抽出来,挨个提着小桶等着盛水的市民排成长龙,个个扬起脖子一眨不眨看着蒸汽机运转。
孙一干脆启动“高”之刻印,盘旋升空,环绕蒸汽机三百六十度看个通透,这才落地。
居民修真者见得多了,只是好奇打量这个外来的陌生少年几眼,也不在意。
孙一转过身来,将自己看到的影像投射到脑海中,再将意识传递到眼前无人把持的铅笔。
铅笔自己动起来。
刷刷,刷刷刷,画到笔芯快秃之时,一副街头蒸汽机素描大功告成。
总究没有照相机啊,孙一实在想不起照相的原理,给他现成的镁粉也浪费。将就写生留念好了。
“喂,发什么呆呢。真是。”苏语醉醺醺凑过来,瞄一眼铅笔画,再瞅瞅街头的庞然大物,还是点了个赞:“画得就像你把这机关臂搬进去一样,下次也给我画一张吧。”
孙一笑笑,把铅笔横插在白纸的夹板上,装回锦囊,只是淡淡说声:“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去吧。”
今夜,孙一第一次失眠。
身后苏语酣然鼾声如雷,极有节奏感和穿透力,不过孙一并不是因为这个无法入眠。
虽然半个多月来,他已经多次试验过这具附体夺舍的血肉之躯无须睡眠补充体力(孙一记忆被封印,长公主留给他的伪记忆是一穿越即夺舍)。
睡眠对于他是补充精力,让动作、思维更灵敏,与力量的发挥无关。
孙一没有山海界的记忆,却在武夷山通过几个武丁妇好的故事,异曲同工发现是在封神世界。
封神世界有蒸汽机吗?
没有。
由此牵出一条线,我来到什么世界?我附身的身体是谁?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主宰这个世界的最大神祗还会是鸿钧吗?我的命运是被封神,还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低头混一世……
甚至,我是谁?
为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种种疑问纷至沓来,在孙一脑海中捉对厮杀,搅乱得一塌糊涂。
孙一的指尖颤抖两下,仰天倒下。
窗外是满月。
月色从窗子的阴影里爬进来,抚摸着孙一的面颊。
阴影中还有一双女子的手,轻轻触向他的面颊。
“是月光像你的手呢,还是你的手像月光?”孙一开口问道。
女子把手指放在孙一的眼皮上,只要孙一有异动,手指就扎进去:“怎么会像月光呢?”
孙一倒下的头部,正好枕在一块暄软的纯棉枕头上——对,这是他的布置之一。
“月光像你的手一样清冷,你的手像月光一样白皙。”
女子的声音微感不悦:“你又没睁眼,说谎话骗女人吗?”
孙一飞快答道:“不不,你的手指保养得很好,细腻、柔和。至于色泽,是那边装醉的家伙传音入密告诉我的。”
女声真的生气了:“原来你还会逢场作戏骗女人啊,那还真是不可原谅了。”
孙一叹口气:“只不过想当面对你说声感谢而已。下午之事,若非你在暗中惊鸿一现,我和同伴又怎能全身而退。”
女子把手抽回去,月色照出她半边面容来:赫然是瑶池长公主。
长公主幽幽道:“相见不如不见。你好自为之吧。”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说走就走,月色如潮水从窗子撤回去,小小阁楼客房陷入静谧的黑暗中。
孙一这才活动麻木的手脚爬起来,对着浑身武装戒备的苏语道:“真看清了吗?”
苏语跳起来:“那还用说。”
孙一搓搓双掌,抽出一张白纸来道:“趁你还没忘,赶快画下来,就用晚上我教你的法子。”
苏语画完,孙一兴冲冲点灯夜赏美人图:只有半边脸孔的美人图。
孙一穿越以来,第一次做了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