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白发白眉的妖隔空从数千里外的一座酒楼里摄来俩坛酒与后厨里的一二小菜,随手将棋盘一撇,棋盘沾地则无,他也不急,分了一坛酒给黑衣黑发黑眉的人,对口灌道:“呵,说这些做甚,与我俩何干,罢罢罢,还是喝酒吧。”
黑衣黑发黑眉的人接过酒对嘴灌去,叹一声,本用来救济天下的佛法却成了伤害的源头,接引、准提当年怕也没算到吧,怪只怪人心难测,可谁能想到单纯又美好的人族后来心思竟会那么复杂。
两人就此无话,只是一口复一口的灌酒。
而远在十万里之外,一座城池里,有和尚抱着一只黑色乳猫经过,闻梵唱,仅是冷哼一声,梵唱到他身边不攻自破。
和尚是真和尚,即便这和尚俊美的不类和尚,即便这和尚头无戒疤,身穿洗得泛白的百纳衣,他也真的是和尚。
这只是偶然一景而已。
寂空停下吟唱,睁眼已是一个月后,他见青蛇如今温顺许多,复花了十日调息。
因资质所限,每一个妖停止冲击瓶颈时间是不同的,随着一个个妖睁眼,荒城渐渐不荒了。
无名算得上是众妖中资质卓越之辈,她在寂空调息后又过了八日才睁眼,足足冲击了七七四十九天。
寂空竟没走,若有人在,定会知晓他自调息醒后姿态就未变过,他左手转着串佛珠,右手负在背后,目光清冷的看着青蛇,曾经眼里少许的温柔皆化成虚无。
无名看在眼里,她没问,只道:“寂空,燕国皇帝说他很想见你。”
寂空看着结界内青蛇,过了好一会儿,才嗯一声道:“贫僧走了。”
无名道:“不忙,我得回去一趟。”
寂空没动。
无名站起身,将一块绕着紫色绳子的木牌缠在祭坛旁其中一根根黑色玄铁的锁链上,做完这一切,无名方用手拉住寂空的袖子,另一只手大拇指与食指笔直冲天,余下三指微微弯曲,双目微垂,口中喃喃自语,就在原地凭空消失。
再出现是在奢华的房间里,白玉金边幕帘,雕花黄木床,宋窑净玉瓶,每一样都不便宜,寂空直觉有些眼熟,微微一想便记起去妖界前他曾来这屋找无名,见了番巫山云雨时,如此怎会不眼熟。
无名倒似忘了这茬,自顾自坐下,拿起紫砂茶壶欲打算倒一杯茶水,什么也没倒出来,她打开紫砂壶壶盖,里面空无一物,她默默将紫砂壶壶盖盖回去,起身打开衣柜与梳妆台的抽屉,瞬间冷哼一声,将桌上紫砂壶狠狠砸在地上。
寂空眼角未动,转着手中佛珠,极是平静。
无名深吸两口气,平复下心境,将手一挥,换了身衣服,这才开口道:“寂空,我陪你走一趟皇宫。”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寂空既未点头亦未摇头。
无名权当他同意了,捏着与出妖界时一般无二的手势,携着寂空离去。
“啊啊啊。”
一声尖叫划破成府中午时的安静,一婢女晕倒在无名离去的门外,原来这婢女听见个把月没人住的房间传来声响,好奇之下便来看看,谁知正赶上无名携寂空离开的场面,大好的两个人当着面不见,换哪个凡人都会吓着。
许久之后,很长时间此婢女看见无名都会尖叫,无名虽不在乎这些,一来二去,却让她对这婢女添了些恶感,此乃他事,不便多提。
寂空与无名出现的时机不尴不尬,因此刻,燕国皇帝正宴请群臣,诸位大臣见他们凭空出现,纷纷高呼:“有刺客,快去请国师。”
有了刺客不是让侍卫进来护驾而是派人去请国师,怕是诸位大臣也明白方外之人只能靠方外之人,若是让侍卫进来不过是白白丢失性命罢了。
宴上诸位反应不一,多的是令人嗤笑,其中却有一人不急不忙的喝酒,他穿的紫衣暗红花纹长衫在一群乌衣白裳中极其显眼,无名走过去坐下,一言不发就着他手上的酒杯喝了口酒,原来这人便是成殇。
居帝座的燕国皇帝一眼认出寂空,忙下座行礼,恭敬道:“大师,请上座。”
寂空见他果真是自己不久前在需城附近小树林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天子,心中暗自点头不已。
少年天子见寂空没有反应,当下一颗心如悬了十五只水桶,忐忑间又重复了遍:“大师,请上座。”
寂空没有推辞,走上台阶,坐在主位。
少年天子面容带笑道:“此乃朕之救命恩人,前些日子出宫,若没了他,朕怕是连卿等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诸大臣久经官场,个顶个的人精,闻言皆做起戏来,一时赞扬其果乃真龙天子,能遇绝境逢生,一时又感谢寂空大德,救得天子,燕国上下都会感其恩德。
少年天子依旧面目含笑。
寂空未说话。
一直没说话的成殇开口了,声音懒懒,好听得很,只是这话里话外带的就没那么好听,他道:“不知大师从何救得我家娘子?成殇拜谢了。”
寂空还未开口,无名已呛声道:“他从哪儿救的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真有关系也用不着你多事。”
成殇没动怒,他竟没动怒,任何一个男子在妻子当着众多人的面说她用不着你管时都应该动怒,这是奇耻大辱,他脸上却保持着笑,三分浪荡,七分无谓。
殿里冷清下来,比少年天子请寂空上座时更安静。
寂空开口了,他不开口不行,无名可以妄为,但他不能,他说:“贫僧与尊夫人本为旧识,自然能寻见她。”
成殇哼笑一声,不说话,只是一杯复一杯的喝下黄汤。
宫殿里更安静了,一时除呼吸声仅剩成殇喝酒的声音。
过得一弹指,大殿里闯进个人,年约二十许,头戴朝天冠,身披阴阳鱼道服,脚踩乌蟒鞋,手上拿着一柄拂尘,看见少年天子,不跪不拜,仅作一揖,不提侍卫,只道:“皇寻贫道来所为何事?”
少年天子忙摆手,言语之间颇为恭敬:“不急,不急,国师还请上来与朕同坐。”
国师并不推辞,真坐在少年天子身旁,目光如炬扫视殿下人。
众人却长长出了一口气,深觉这一弹指就将这一生都给过完了,有几位至今未缓过来的大臣,拍着胸口不断喘气。
寂空此刻亦抬头,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觉可惜了,却不知他们所叹息之事是否一样。
寂空微点头,看向一旁的少年天子。
国师亦转过头:“皇,可是那人?”
少年天子点头:“正是那人。”
国师上前,对着寂空施了一礼道:“请随贫道来,”复转身对少年天子点头道,“也请皇一路前往。”
少年天子不卑不亢的走到国师身旁站定,睫毛微微搭下,稚嫩的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寂空没有多问,身形一晃,也不见他怎么动,就已站在国师旁边。
国师手一挥,大殿里便少了三人。
天子既离开了,群臣没了留下来的必要,便三三两两离去。
没人招呼成殇,也许不屑,也许不敢。
成殇毫不在乎,他喝完最后一滴,食指微扣太阳穴,唇角含笑的离开大殿。
无名微皱眉,她知道成殇定是生气了,她却不知成殇为何生气,百思不得其解下,她跟了上去
此时,寂空已在燕国皇祠内,少年天子将祖牌转了两转,蒲团处露出一截阶梯,诸位顺着阶梯下去,是一处通道,通道中漆黑一片,少年天子不时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一枚珠子安上,几人这才看清路途,通道两旁是坚硬粗糙的石墙,石墙上是精美壁画,时而侍女捧珍馐,时而缓歌慢舞凝丝竹,时而金戈铁马征战天下,也许方是太平盛世,转眼已修罗战场,一幕幕十分逼真,似要幻化出来,甚是考验心境。
寂空神色淡漠,看不出在想什么。
少年天子和国师心中自有计较,却不表现出来,都是尘世中磨练已久的聪慧人,进退之间有根有据。
约莫一柱香后,三位停在一处奢华的大门前,寂空略略估摸他们已走了二百里路,若在平时自然算不得什么,只是他们此刻在地宫,一切又不同了。
少年天子不避不让,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一枚珠子安在门上一处凹槽。
“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
门后是一处空旷的宫殿,空旷到能容纳万人毫不拥挤的站在其中,宫殿内除了殿中央一块儿巨大的水镜,便别无二物。
三人走近,镜中画面尽入眼底,有青衣墨色短发男子坐于殿堂之上,口诵我佛真言,舌颤春雷,逼得蛇尾暴烈美艳女子不得近身。
寂空看着,淡漠无比,被他人一次次窥探换是谁都不会感到愉快,或是以前他定会举指破碎,可叹他如今断了情绝了爱。
水镜种种,皆成虚妄,前世今生,不过尔尔。
少年天子走近行礼,跪拜身下,三次叩首,执大礼道:“慕容氏第一百五十二代孙慕容勿埅叩拜圣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