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巍峨高大。
崖边,寂空着一身青衫负手而立,齐肩黑发未束,随风飘扬,本应意态逍遥,奈何若竹,姿态坚韧,千磨万压不弯身。
“怀贞,你迟了三个时辰。”寂空淡声说道,他并未回头,没有法力不假,可他认人靠的从不是法力。
“是,师父。”怀贞应道,他看着这样的师父想起不远处村里猎户闲谈时说起的一句俗语,青杠树的扁担——宁折不弯。
扁担长时间使用后或承受太重的东西就会弯曲,只有青杠树做的扁担是宁愿断了也不会弯,寂空生有傲骨,随时都脊背挺直。
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半响。
一个冷漠,一个木讷,即使寂空将怀贞一手带大,他们之间交流依旧不多。
“你跟了为师多久?”
“一百年。”
“是九十九年三百六十三天,还有两日。”寂空纠正道。
怀贞对那妇人说的两天竟不是虚数而是实实在在的两天。
寂空又道:“你可知你法号为怀贞?”
“不知,请师父告知。”怀贞的眼明澈无比。
“怀贞之心,不堕恶道。怀贞又即怀有坚贞的理念,你是为师从饿殍遍地之处带回,不愿你以后堕入恶道,亦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理念。而且……”
而且除了这名字,他与她在这世上再无牵连,是的,被他纳于芥子袋的小青蛇凭空消失,竟似从未出现过,若不是他手上仍残留着蛇吻,他定以为他从未找到过。
“恩?”
怀贞不解,师父话后半段他并未听清。
“无妨,你此去游离,为师只告诫一件事,勿涉情爱。”
本是为怀贞好,说出的瞬间,他内心却生出一丝恐惧,他不怕心魔横生,他怕的是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只想着莫要让许青青与怀贞相遇,他知天命不可违,但他有了私心,期盼万一。
“是。”明净的眼是全然的信任。
寂空转过身,背对着月光,一半面容隐在黑暗,神色难辨,他看着唯一弟子严肃认真的脸,他想他想多了,怀贞现在不过是个孩子。
他眼微眯,唇微勾,脸上僵硬的线条柔化上一线,竟是这百年来第一次笑,他道:“你且去歇息,走时不用来见为师。”
“是。”怀贞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师父,不知多久方可游历归来?”
寂空叹一声痴儿,道:“该回来时自回来。”
并非只有老庄之道才讲顺其自然,佛亦讲。
怀贞执礼离开。
寂空站在悬崖边吹着风,看着日升月起,大自在,大平静,他一生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时以战养战与闭关中度过,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好好看过天下万物。
他这一站便是很多年,心头无喜亦无悲,他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境地。他是他,他不是他,他还是他。
有鸟飞来,落在他身上,求偶,交配,育子,离开,飞鸟来过一拨又飞走一拨,他的身上多了许多枯枝杂草,他还是没动过一丝一毫。
春来秋去,腊月酷暑,四季轮换。暴晒风吹,雨淋雷劈,不能伤其分毫,他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石雕。
某一天,他从那玄之又玄、妙之又妙的境地醒过来,抖抖身子,听见了骨头僵化舒展的声音,身上枯枝杂草纷纷掉落在地成了鸟窝,头上飞鸟与鸟蛋落入其中,竟未被惊走,反是格外安详的舒展翅膀。
他微微一笑,温柔无比,棱角分明伤人魂的冰山化为清风微漾的湖面,此景叫天地动容,于是本晴朗不已的天忽招乌云、劈紫雷、降大雨。
他执广袖为地上飞鸟遮雨,将鸟窝拿起放于一旁的树上,他的手很稳,所以飞鸟还是未被惊走。
待到雨歇,他将鸟窝放在山下树上,提步往东南而去,一步跨出,不过几里,不快但也不慢,所过之处,路人皆以为眼花。
他要再次游历以证心中道,游历之前他却想再见怀贞一次。
因他于恍然间顿悟,逆天下势,不如顺天下势,如天下至刚至柔的水,看似柔弱,刀光剑影却不能伤其分毫;看似随波逐流,却不论外界寒暑水面以下数十米的温度始终不变,内中有所坚持;育万物而不争,容天下污垢却不改。
他花上数百年的时光终于明了自己的道,虽只是个雏形,但道已生,剩下的只需要他走下去。
他没寻到道,却到了南海。
极南有海,海中一岛,岛主何人,尚不得而知,岛上多凡人,传岛东面紫竹林有蛇妖作乱。
他便去了,隔很远,他便看见紫竹林内有半人半蛇美艳少女轻巧巧的盘坐在竹上,蛇尾一甩一甩的,垂头看人,青衫娇俏,一举一动颇为娇憨天真。
她突然道:“喂,和尚,你为何还不出来,莫不是怕了我,还是说我形如夜叉吓着你了?”
寂空以为她看见了他藏身的地方,脚才动了一步,在他前面已有一个头戴斗笠的僧人出现在紫竹林里。
僧人见了她一面,双手合十转过身已打算离开,因他并未发现少女身上带有血腥之气与煞气,他不是对六界众生怀有偏颇之人。
少女却叫道:“喂,和尚,你还没答我话呢。”
僧人没说话,又往前走了两步。
少女笑起来:“算了,这也不打紧,你得带我去外面看看,不然我就每天吃一个人,谁叫我无聊的紧。”
少女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起来她确实有几分无聊。
僧人转过头,有风撩起斗笠边围的纱布,寂空这才看清这僧人的面容,他心下既觉得吃惊又觉得理所当然,因这僧人便是已离清蔚山许多年的怀贞。
很多年过去,寂空本应认不出的,但怀贞没太大的改变实在让人好认。
他由稚子长成能独挡一面的男子,小时因严肃认真而显得可爱的包子脸现在成了一脸正气,却依旧严肃认真,双眉中间因此被挤出了一个小小的坑。
他说话,声音与脸一样的一本正经:“你不是那样的人。”
“噗哈哈,和尚,你可真好玩,我是妖,我当然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佛经读傻了吧,和尚。”少女笑的喘上不来气,却不会让人因此恼怒。
怀贞不欲多说,转身离开。
“喂喂,等等我啊。”
少女急忙止住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甩甩蛇尾跟了上去。
一旁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寂空心中竟有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若是在怀贞走出之前,他先走出,许青青喜欢的会不会是他。
他明知不该,却控制不住的反复想起这个问题,于是他远远跟着许青青与怀贞。
这一跟就是极长的时间,凡间已是九暑十寒过去。寂空身上才有所和缓的冰冷气息越发严重,他时常苦笑,他在这里待了许久,已揣测出回到了三千年前,他莫名其妙的回来,莫名其妙的成了他难得喜欢上女子心上人的师父,他往日隐隐担心的一切竟全部成真,人生如戏,此间种种成了对他的讽刺。
好好待他,他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
奇女子妖狐的话,尚在耳边,所见之景却如此。
若是这样,不要也罢。
一路上,许青青与怀贞喜怒哀乐、相知相恋,他看在眼里,像尝过罂粟花的瘾君子,明知是毒,却戒不掉,他只好饮鸩止渴。
他终叹息,与其如此,不如归去。
看着人间尚显清冷的闹市,人如蝼蚁,来来往往,寂空夹了一口菜放在口中慢慢嚼着,对面楼下有两位容貌平凡的一青一褐的人,他往嘴里扔进一颗花生米,浅浅一笑,转身跳出窗户。
为情所困并不适合他,他控制不住,那便不见。
怀贞已长大,他很放心。
正在夹菜的怀贞手顿了一下,才放入口中。
一旁的许青青冷哼一声,故作负气问道:“难得吃一回还漫不经心。”
二人到底非凡人,许久不进食亦无碍,今日进食实属偶然兴起。
怀贞想想没什么可隐瞒的,便道:“刚从门口过去的那人背影很像师父,只是想想却不可能,师父自从很久以前就不曾下过山。”
许青青故作吃味道:“你啊,也就只有说起你师父时话才会多,不知要过多久,你说起本,我时才能那么多话。”
她顿了一顿,好像有点不习惯,很快又遮掩过去。
怀贞木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脸上全是尴尬,他不知如何接话才好。
许青青笑了笑不再捉弄他,安安心心的吃着菜。
寂空却又折回来闻见这番话,只是笑笑,看了两人一眼再不复返。
谁也没注意,这楼斜对面的客栈的一间房里有一老妪和一老翁窃窃私语。
寂空此番所去与许青青、怀贞正是背道而驰。此时凡间已安稳了一些时候,但仅仅只是安稳而已。
国之不存,必有妖孽横生。
于是,花精狐妖,怨鬼恶魔,道门神仙,佛门僧侣,屡见不鲜,若用一瓦片砸过去,十成九都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