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黄色光蒙破空而来已知是谁,他们并不慌乱,那人虽在师尊门下,修的却是太清的清净无为,宫装女子只是微微叹息金蛟剪没了,仅此而已。
两人维持着幻化出的外貌,飞到寂空面前,道:“无量天尊,多谢道友,此物送与道友蔽身。”
老妪抖开捧在手上的衣袍,素色云锦镶黑边,腰带全黑,看起来颇为素雅,上有隐隐光华流转,看来是一件灵器防具。
寂空摇摇头,右手一抖,身上苗族男子服饰非但没化为灰烬反而化为乌芒飞往东南,他没有强留,不是自己的强留也无用,左手一动,身上自动生成服饰,那是人界士子常穿的青衫,他穿来少了几分洒然,多了几分崖边青松的坚韧。
老妪脸上一僵,极是不喜道:“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救我一命,所以还一个清静,就此别过。”
寂空言罢,转身离去。
“可是不能呢,若让你走了,我岂不是白白谋划了这么久。”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
寂空竟晕厥过去,再次醒来却在破碎的城中,瓦砾铺地,荒草丛生。
他体内无一丝法力,道行尽失,好似一息间成了凡人,只得赤足而行,足下赤色蜿蜒,那是被并不尖利的瓦砾划开的伤口。
适逢人界兵乱,各地割据。统治阶级或醉生梦死、不食肉糜或雄心勃勃、征伐天下。没有一个想到暂歇战事,让百姓获得一线喘息机会。
是时绿林四起,官员收刮,民不聊生,多难善终。
世,野有饿殍,易子而食,拆骨为炊。所过之处,十室九空,白骨累累,寸草不生,怨气汇集,好一副人间惨象。
寂空阖眸微闭,叹一声:“阿弥陀佛。”
面色不变,积年不化的冰雪下隐有慈悲。
又三个来月,他赤行大陆,所见之景,触目惊心,以凡人之躯历凡人所经,日行所见所闻,夜夜所感诘问,逐渐明心见性。
世如苦海,阎罗生象,众生挣扎,世人难获安宁,朝生而暮死矣,譬若蜉蚴,可悲又可怜复可叹。
他愿意身化长明,为他人众生指命方向。
虽千万人而吾往矣,虽九死其犹未悔。
“哇哇哇哇哇。”不知哪里传来婴儿的啼哭。
目之所及,荒凉一片,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婴儿啼哭不知何时停止,凄风阵阵,若鬼啸狐唳。
那是,寂空眉一皱,狐妖。
他虽体内空无法力,终究却不是只修法力的仙佛,他肉身亦强大得紧,直逼魔族。身形闪动间,凡人只看得见一串残影。
断亘残垣,依稀能看出旧时繁华,四周堆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石块瓦砾与骷髅,唯独中间空了出来,连一块小石子都没有,有的只有大片血泊。
空地中央,有妖娆女子做男装打扮,大马金刀居中坐着,身后五条黑色狐尾翻飞,怀抱小小一孩。
他走近,脚踩锐物,低头,不过一截死人头骨,有尖锐寒风挂过,如泣如诉,似哭似怨。
他记得他踩过的地方明明空无一物,这截死人头骨竟是凭空出现,于是他双手合十,称一句阿弥陀佛。
他道:“安心投胎去吧,下世我定当偿还你因果。”
寒风停下,声音消失,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女子闻声抬头,唇角一勾,低低嗓音里数不尽的慵懒:“原来是你,原来如此,果真天机难测,这小孩就交给你了。”说着将小孩一抛。
寂空顺手接过,单手抱在怀里,问道:“你欲归往何处?”
女子敛眉漫不经心的轻笑,别有一番迷人风采:“我还能去哪儿,杀孽甚重,我或回妖界自行领罚或坐等天罚一族降下雷霆。”
“回妖界。”
寂空吐出三个字,莫名的,他不愿女子死,何况这世道本就人命轻贱、卑微如狗。
行三月苦修,观地狱象,人吃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他大抵知道那些形似骷髅的尸体从何而来,想活,没有错,只是不该如此,谁也不比谁尊贵,谁也不比谁卑微。
说到底,他们是被自己的贪念杀死,即使不死在狐妖女子手上,他们迟早也会被饿死,为此抵命,不值得。
“我的妖界令没了。”女子如是说。
寂空没多问,只从虚空芥子袋中取出一块漆黑令牌丢过去。
他不知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他不知为什么会法力全失,唯独芥子袋还能用,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女子接过,神色有些讶然,似是疑惑他为何会有妖界令。
天上本就暗沉的天色渐渐布满阴郁的云,时有闪电劈过。
女子来不及细想,单手将妖界令往空中一抛,左手食指一道紫色光芒打出,喝道:“妖行无常,独走八荒,妖门重重,开。”
妖界大门虚影徐徐展开,黝黑门面刻有莫名上古花纹,神秘苍凉,门内隐隐可见豪华宫阁,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
一道惊天巨雷响起,两位同时望天,天地漆黑,威压更重。
女子见情势越发危急,起身飞往妖界大门,想起什么似得回头,一回头不由晃了两晃,差点从半空掉下来,寂空现在的姿势很正常,正常到不正常,垂手站立,但是左手边是被狐妖女子抛给他的婴孩,他提溜着婴孩的小脚,婴孩头向下快贴近地面。
女子一语双关道:“好好待他,他会带给你意想不到的。”
寂空点点头,看狐妖女子的视线面不改色的将婴孩夹在腋下。
临别的怅然尽数消失,女子低头定定看着寂空腋下婴孩,虽是一瞬已是一生,她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生过去,毫无留恋的走进半空妖门。
柳郎,你救我一命,我还你满手血腥,你临终托孤我已转交他人,你且宽心,这天下再找不到一个人会比他对你孩子还好,本是一体,而你我的因果终于断了,下次再见不知是再见,再见。
豆大的水珠从她眼角滑落,分不清是泪是雨,暗沉的天噼里啪啦落下雨滴,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变得沉闷闷的。
妖界大门在她身后逐渐关闭,妖界令的令牌在空中化为粉末。
寂空收回视线,夹着腋下婴孩,转身一步一步离开。
他继续赤行于大陆之上,腋下婴孩逐渐长为幼儿,长侍左右,他身边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妖族,化形的,未化形的,道行高的,道行浅的,不一而足。
一晃许多年过去,某一日,他停在一处山前,他问:“这山叫什么名。”
旁边有化形的白兔摇着一把折扇,摇头晃脑道:“清蔚山。”
于是,寂空点头,不再离去。
于是一行妖族便停在这里。
后来人们听说清蔚山上有神仙,谁也不知真假,但清蔚山附近的村落越来越多,一时间成了世外桃源。
又过去许多年,天下稍稍安定,流离失所的百姓纷纷安定下来,农业、商业等略微恢复,让长期处于战乱中的百姓看到一线曙光。
清蔚山附近的桃花源今日却喜庆得紧,活像要过年了,当然今日绝不是过年,今日才六月十二。
因为今日来了一个人,来的虽不是他们心中的神仙,但离神仙也不远了。
“阿妈,今天怀贞小师父来咯。”一个憨厚的大约十七上下的男孩冲进屋。
“都是要当阿爸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这让阿妈啷个放心你成年搬出去。”打扮朴实的妇女边说边往灶台里添加柴火。
男孩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红着脸咧嘴一笑。
妇女直起身,拿手在身上擦了擦,努努嘴说道:“案板上的鸡汤给倩娃子送去,都是要生的人了,让她不要一天乱跑。”
男孩红着脸抱起鸡汤一溜烟的跑了。
妇女走出门,看见一堆人围着,有佛音响起,她安静的找了一块地闭目跟着念诵。
念完一遍又一遍,佛音停下,耳边喧闹,妇女睁开眼,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除了进山的猎户,大家围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中间的小和尚年纪不大却严肃认真,一张小脸上木然无表情。
妇女挤开人群凑上去说道:“小师父,你师父还好哇,上次他给的药,我家那个挨千刀的吃完咯,你看你下回能不能带一点儿来。”
小和尚严肃的脸上有一些为难:“师父让小僧过两日下山游历,”看着妇女脸上的黯然,他从衣袖里取出一个瓶子递了过去,接着说道,“师父说了每月吃一粒,里面够吃三四年。”
妇女接过,一阵道谢。
日已偏西,进山的猎户也回来了,听说怀贞小师父要走之后,村里点起篝火,大家载歌载舞,祝愿他游历路上一路平安。
月上山岗,篝火熄灭,村里的人各回各屋吹了油灯,夜里漆黑一片,月色皎白,零星的几颗星星偶尔闪烁。
怀贞深吸一口气,山上夜间有风,吸一口清凉入骨,他脚步轻点,踏虚空而起,御风而行,行不过一柱香,落在一处破庙,他呼了几声师父却无人应答,略一思索,走出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