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不拦你,我同你一块儿去。”
“不用。”
“苗疆极其神秘,里面的人相当排外,我前些年因缘巧合下有幸进去,我若不陪你去,你进不进得去尚且两说,即便进去了也难保会被轰出。”寂灭招出挥手一团金灿灿的云,那团金色祥云大抵长到两米便自动停了。
寂空点头:“多谢。”
寂灭跳上金色祥云,盘腿坐着,不在意的摆手道:“师兄弟之间谈不上什么谢不谢的。”
寂空不再多说,顺从的盘腿坐在金色祥云上。
寂灭御云而去,他并非嘴上说的那般大无畏,事实上他从三十年前被般若寺的住持给拘在那块儿地后,再也没离开过,一时间兴起了出外走走看看的心。
飞了约莫一柱香的时候,寂灭嘴角抽抽,有些懊恼,弹指从衣袖间飞出一道金光。
寂空看见了,却没问,他在怀念从前,无情未必真英雄,他不是英雄,他只是冷漠,做不到真的无情。
他厌倦在大陆上漂泊不定,时而想念,想念山上清静生活,想念众师兄一起名辩法实斗嘴的日子,最想念的是去世多年嘴贫好诡辩的师父。每次想到此,不会泪流,只是怅然。
寂灭的性子就随了师父,他明了师兄同他一般时而想念,不然这世间少有敌手的他们怎会一次次受伤去找寂灭医治。他们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傲气,不愿承认自己的脆弱,哪怕仅是想自己的师父。
那时,他还很小,绝尘山上只有十人,这样说也不尽然,那里还有时不时上山打猎的猎户。
他一直不懂师父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家,更不懂作为一个口口声声喊着是最正宗的佛门中人的师父却极喜欢去破些佛门戒规。
绝尘山上经常能见到这样的场面,老和尚喝酒吃肉,路过见到的一个个小光头都会劝阻。
“师父,你又在喝酒吃肉。”
幼时的寂空就不爱说话,在看到自个儿师父将吃完鸡腿的油腻腻的手在土黄色僧袍上一蹭,惬意的拿起身旁的酒葫芦乐悠悠的喝上一口,他忍不住了。
“昨日之时已过,昨日为往事,往事已过,何必追究。今日是今日,又何谈又。”寂空的师父不在乎的换了个姿势继续喝酒。
“师父,你又在诡辩。”
“道与道皆不同,道不同,不相与之谋。寂空你执迷了,世上本无对错是非,你说为师错,为师就真的错了吗?你说为师对,为师就真的对了吗?又何谈诡辩。就如这世间事,有时候你以为你救了他,实际害了他,你前日救回的鸟,你给它翅膀绑上绷带,结果它因为飞不起来,被山上野兽抓住吃了。”寂空的师父眯着眼,皱着眉,似在苦苦回想。
“师父看见为何不救?”
“这世间你救得了一人,救得了天下吗?世如苦海,众生**,不得解脱,生死相连,聚散离合,六道轮回,自以为解脱何曾解脱,自以为看破何曾看破。世人皆愚,怎堪救之。”寂空的师父喝问道,语气急促,口气凛冽。
“救得了一人便救一人。”寂空坚定的说道,话一出口,如同巍然大石不可动摇,任山填海移亦不改其志。
“痴儿,佛前众生平等,你如何断定谁该救,谁不该救,谁应该先救,谁应该后救。”话虽如此,寂空师父眼里是有欣赏的,毕竟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能说出这一番话,实属不易。
“……”
寂空无言以答,沉默安静,让一个刚学佛的孩子回答这个问题,不亚于让一个不识水性的下九洋捉鳖,让一介凡人上九天揽月。
“寂空,看来你的修行还不够,如此便罚你在山上待上百年。”寂空师父促狭道。
“师父。”
寂空汗颜,只觉得自己果然不聪明,众师兄都离这儿远远的,唯独自己傻傻靠近。
“内心不坚,是修行大忌。修道者,不管仙佛妖魔定要内心坚固,不可动摇,难不成为师说你的功法不对,你就不练了,过几日为师说那功法对的,你就又练?”说着寂空的师父使劲的摇了摇酒葫芦,睁开迷蒙的眼睛,抓着酒葫芦的底部向下摇了摇,只滴出一滴酒液,他唤道,“徒儿,快去给为师打些酒来,越烈越好。”
一个酒葫芦丢过来,寂空接着,直想扔到地上,看着他铁青着一张脸,有笑声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众师兄漫山遍野钻了出来,老持稳重的大师兄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的最欢快的便是不怀好意的寂灭。他也崩不住笑起来,绝尘山上欢笑一片。
山中不知岁月长,多少笑付言谈中。
所谓怀念,越是多情越是难过。怪不得后来的寂空那么冷漠,不肯再付真情。
多情总比无情苦,唯似桃花恨春风。
“寂灭,你说师父真的死了吗?”这是寂空多年以来的执念。
世间上的事纷纷扰扰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九个字:看不破,放不下,想不开。
“自然,师父伤势过重,药石罔效,除了三师兄寂无不在身边侍奉,我们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师父坐化。”寂灭有些奇怪的望了寂空一眼,师父坐化时寂空冷静得很,大家一度以为他没心没肺,大师兄寂寥因此与他有隙,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我一直执著不肯放下,总觉得他这样的怎么那么容易就没了呢。”寂空眼睛闭着说道,姿态高雅,飘然出尘。
多年相处,寂灭如何不了解他,怎会看不出他强压着内心激荡。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拍了拍他的肩,权作安慰。
寂空点点头,道了一声:“我没事。”
寂灭讪笑一声,明显不信,却不多话,随寂空而去。
虽说如此,寂空到底没能放下,睁着一双细长的眸子,看着这云下风景,时而层峦叠翠,山明水秀,灵气萦绕,纤细秀丽;时而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荒草不生,苍凉空寂。
寂灭见此,只得努力找着话说:“之前没料到要跟你走这一着,忘了给寺里僧人说上一声,免得跟前几年一样,等我回了寺里只要出了房门就有武僧跟着,赶又赶不走,留着又闹心。”
他越讲越快,越来越愤慨,指手画脚,手舞足蹈,唱作俱佳,若不去作个优伶戏子,实乃可惜。
寂空只觉头脑发懵,双耳雷鸣阵阵,头痛不已也没了心思去感伤,他嘟啷了一句:“师父当年怎么不教你随口禅。”
声音虽小,奈何寂灭非常人,自然听见了,寂灭微微一笑,如拈花佛祖,眉间几分邪气化作慈爱宽厚,直叫人看了心生感动几欲顶礼膜拜,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师父原是想过的,不过我们几个中呆的呆,傻的傻,要么杀性奇大不像沙门子弟,要么喜静除了必要都不出门。就我一个正常的,再让我学随口禅,这还怎生得了,只得作罢。不过,这随口禅还是有人学的,你不妨猜猜。”
寂空挑眉,多年来他对寂灭说的话难得感了兴趣,他确定他没学随口禅,至于其他的师兄谁学了,平日里倒也看不出来,至少在师父死后各奔东西时他也没看出有谁学了随口禅,要知道他们学法术神通时只有学完了才知道自己学的是什么。
寂灭生性喜闹,哪里藏得住话,虽寂空沉思不足片刻,他也觉得像是过去了几十年,他按捺不住的开了腔,神色之间颇为得瑟,嘴角的笑在眉舞飞扬间更显邪气,他道:“我就知道除了我,你们都不知道这事儿,肯定更猜不到是谁。”当即一阵密语。
寂空听完暗自咂舌,直觉得师父欺人太甚,那般温柔性子的人竟学了这个,不过,还真想看看,寂空细长的眼微眯,唇角弧度微勾,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却不难看出他笑了,只是这笑冲不淡身上散发的疏离孤远,孑孑一人,孤身独立,赤行于天地,再无所凭依。
寂灭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寂空喝止了,撇撇嘴,倒也没再说什么。
寂空说:“你可以安静一会儿。”
是夜,寂空默诵完一遍《往生咒》,便闭眼感应天道,他隐隐感觉到此去极有可能无果,可这苗疆必须得去一趟,不去不行,非去不可,只有去了他才能心安。
他突兀道:“还有几时才能到苗疆?”
寂空是你问他就说,你不问他甚至可以几百年几千年不说上一句话的人。
见他难得主动说话,寂灭颇为惊喜道:“估摸着还有两三天的光景。”
寂空沉默。
寂灭见他没再制止,想当然的絮絮叨叨讲了起来,天数地理,周易八卦,星辰河图,诡山异水,无一不括,见识非同一般。
我有惊天动地才,可叹多年无人晓。
这话便是对寂灭最好的形容,他博书六界,过目不忘,又长年游历,光从知晓的事来说,谁也比不得他。
寂空丝毫不在意,望着天无所觉,眼神空寂,似感悟于天地,又似毫无所思,寂寥悠远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