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李涵每月都来,每次来都与方昕聊一个多小时,话题也逐渐从李涵身上转移到方昕身上。让李涵吃惊的是,方昕谈起自己的家庭、婚姻时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些与自己不相识的人一样。而这些还都是李涵一直不敢主动提及,怕触碰到她伤痛的话题。然而,方昕还是没有说出她离婚的原因,话语之间也在极力避开她自杀的事,至于她自杀的原因则是丝毫没有提及。难道真的是因为离婚就自杀,方昕不说,李涵也没问。李涵隐隐感觉到,这些方昕一直试图回避的东西,才是她久久埋藏于心底,最不愿启齿也是最不敢面对的伤痛。
当李涵问到她在里面的生活的怎么样时,方昕竟淡然一笑,说挺好的,仿佛自己不是在蹲监狱,而是在住寄宿学校一样。李涵本以为她是在自嘲,听她说着说着,自己倒有几分羡慕了。方昕说刚进来时,老有人欺负她,让她做一些又苦又累的活,像是刷马桶啦,拖地啦。她倒做得挺勤快,不反抗也不抱怨,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不会做,老是被骂,嫌马桶没洗干净,地板拖完还有很多水,当然也是有人在故意找茬,方昕不嗔不怒,照单全收。后来做顺了,她们又不让她干了,因为又来了新人。方昕说监狱里这些人挺可爱的,既简单又好玩,做事简单直接,思维简单直率。新来的就得干活,不管年龄多大都是新人。不服就治你,服了就是朋友。
方昕渐渐跟她们成了朋友,朋友之间的话也慢慢多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被判了几年,结婚没,有孩子没,家里还有什么人,都是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方昕多少年没有这么畅快的聊天了,她什么都说,除了自家的社会经济地位,父母还是那样的父母,兄弟姐妹也都是那样的兄弟姐妹,他们之间争权夺利,全不顾手足情分的也都是实情。当她说起自己把自家房子烧了,顺便也把别人家的烧了,赔不起就被判了故意伤害罪时,自己俨然真的成了一个放荡不羁,败家破户的疯女人。她说丈夫不要她了,要跟她离婚,娘家人也不管她,她一气之下就把房子点了。说的是实情,但在她们面前完全没有任何伤感的情绪,反觉得痛快舒畅了许多。
监狱的生活渐渐治愈了方昕孤僻的性格,她本来并不孤僻,只是三年的不幸婚姻让她变得越来越不愿意说话。本来已经心灰意冷的她开始期待外面的生活,她要过自己的生活,找份工作,不需要挣多少钱,能养活自己就好。她开始好好表现,其实她并不需要刻意表现,她一直都是狱警眼中最安分的那一类人。从不惹事,也从不闹事,即使别人欺负她,她也尽力容忍,有时被狱警发现,她也不怎么辩解。三年后,也就是李涵出现前不久,方昕被减刑一年,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事,像她这样的犯人,不减刑才不正常。
然而,方昕说,她没想到三年后还会有人来看她。她经常看到别人被带出去见家人、亲戚,她也想见见家人,只是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家里人怎么会来这个地方见她呢,可能她出狱的那天也不会有人来接她,他们顶多会在她出狱后偷偷找到她,接济她一些钱,或给她找份工作,最有可能把她送到国外,她最了解家里的人了。当听说哥哥来看她时,她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匆匆忙忙出来,看到是李涵,她知道这又是一场空欢喜,本不该有这样的妄想。当然有人来看望自己还是很高兴的,只是当时情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回去后她细细回想起这个六年前见过的人,六年前的事已经恍如隔世,但对他的印象并没有模糊多少。他的相貌,他的言语,他们聊过的话,当然还有那块鹅卵石,没想到被他捡起来了,还一直保存至今。唯一遗憾的是,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时间像一条涓涓细流,渐渐打开方昕几年前就已经锁闭的心扉。虽然方昕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但说到伤心处还是默默地流下眼泪。每当此时,李涵便紧紧握住方昕的双手,悔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