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傅悠姒来这里的一共有三个人,两个是在周晴雪身边见过的,应该是她的心腹,他们踹开大门,带傅悠姒进去。
“我们小姐说了,让你看完婚礼,做一个明白鬼。”
说完,将一杯药灌进傅悠姒嘴里,另一个是家仆,他用膝盖狠狠磕在傅悠姒后背,她晕死过去。
两个周晴雪的随从扔一盒火柴给家仆。
“处理好,烧干净了!”
“是!”
两人出门坐在车里,留家仆一个烧毁傅悠姒的尸体和现场。
傅悠姒却被摇晃醒来,她当然没有喝下毒药,只是含在嘴里,恰好被人袭击后背,顺便倒下,默默吐掉嘴里的药,只是不知道周晴雪给的是什么药,灼烧的她的嘴巴和嗓子无比的疼痛。
“傅小姐,我刚刚故意打晕你的,现在他们出去了,你可以从后窗户逃走。”家仆叫醒她。
傅悠姒想问他为什么救自己,可是嗓子太疼发不出声音。
“从前我受过表小姐的恩惠,她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对我们下人极好,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表小姐去世我们救不了她,但是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的死掉,也算是给表小姐的一份安慰。”
傅悠姒点头致谢,在家仆的帮助下,撬开了后窗,从窗户爬出去逃生。
然后,家仆点燃了床铺被褥,火势蔓延到桌椅和所有木质家具,整个天空都通红彻亮。
这屋里让人熟悉留恋的一桌一椅乃至最后一丝故人的气息都被燃烧怡尽。
傅悠姒在汽车远走之后也迅速逃离现场,她得去看医生,比起在此处伤怀,更重要的是去检查这药物对孩子有没有伤害。
慕容公馆那边,婚礼结束,宾客散尽,整个大宅又恢复了冷清,摆台上的玫瑰依然娇艳,却无人问津。
“如你所愿,婚礼举办了,悠姒呢?”慕容奕莘抓住周晴雪问。
周晴雪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甚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慕容奕莘,你就是这样对我么,茶还未凉,你就质问你的新婚妻子别的女人的去处。”
“这场婚礼本就是交易!”慕容奕莘打断她。“你想要的不过是这些身外之物,现在周家和慕容家都归你了,你应该满意了,而我要的,只是傅悠姒一个人。”
“你死心吧,除了我,你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今天我可以除掉傅悠姒,来日,有多少我除掉多少!”
“你什么意思,悠姒在哪?!”
慕容奕莘正问着,办完事的三个随从和家仆已经回来复命,他们朝着周晴雪示意,周晴雪便又是得意和狂妄的大笑起来。
“终于除掉了那个贱人!父亲,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吗!”
“她在哪?”慕容奕莘上前掐住周晴雪的脖子。
“她在曾经和胤君共同的那个家里,你去见她好了!”
慕容奕莘松了手,跑出大门,上了车往那个家里开去。
可是还没到小屋的门口,便遥远的看着那场大火,火势蔓延波及至周围的花草树木,昔日四季芬芳的小园子,夏胤君亲手筑建的篱笆,傅悠姒一棵一棵栽的花,都在火海中化为灰烬。他连冲进去寻找她的机会也没了,这火势连一点念想都不给他,一点侥幸的心理也不会再有。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天亮的时候,这间房子只剩漆黑发焦的墙壁。屋里什么都没了。
这一刻,慕容奕莘才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中,那是万念俱灰的心死,上天终于还是夺去了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往后余生,生死无畏,也无努力的支点,这慕容家,这暮城,对他来说又有何意义。
他从废墟中抓了一把清灰带回慕容公馆,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草坪上埋葬下去。那一年初雪,她眼眸间的淡漠冷傲,让整个季节整个慕容家也一点点更加冰冷。可是慕容奕莘一直觉得,这世上的事情都是种因得果,他爱她源于恨她,她也生于慕容家,此后更应长眠于此,他也会一直常伴左右。
周晴雪没有理会慕容奕莘整日蜷缩在草坪的那捧骨灰旁,一个死了的人,就是放在床头供起来也对她起不了任何威胁,她深知慕容奕莘恨透了自己却奈何不了她,伤心也只是暂时的,她搬回周府给他冷静的时间,他们毕竟结婚了,总有一天他还是别无选择的回心转意。
她有时间,她等。
而此刻,中日的战争愈演愈烈,暮城沦陷,连租界也岌岌可危。
屋外响亮的枪炮声将慕容奕莘从伤痛中唤醒过来,他走出家门,看到游行的学生,跟随他们,一起加入了抗战组织。先是暮城,然后去向全国各地。
周晴雪想劝说他跟她一起去法国避难,可是她费尽口舌慕容奕莘也不为所动,他去意已决,作为一个军人,国难当头又怎么能贪生怕死,何况,他早已了无希望,与其荒废生命,不如去战场杀敌。
周晴雪哭闹一番,见慕容奕莘无动于衷便决定放弃,反正她大仇已报,才不会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在这等死,她已经跟巴尔先生联系过,即刻就去投靠他们。
周晴雪走后,原本留在慕容公馆的那些周府家仆也全都撤走了,整个慕容公馆,又只剩下慕容奕莘和安明两个人。
“少爷,你真的决定去前线么?”
“明天就走了。”慕容奕莘说。“慕容家,就交给你了。”
“这是鸢萝小姐的遗物。”安明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慕容奕莘。“日本人炸毁了暮城到上海的火车,鸢萝小姐和郑少川不幸遇难,这遗物是前不久才送到慕容公馆,这些天我见您心情不好,一直没有拿给您。”
慕容奕莘接过盒子,打开来看,是一些刻着慕容姓氏的金币和一个白玉鸢萝花的吊坠。
这是傅悠姒和傅鸢萝在慕容家过得第一个新年的时候,胤君南下给鸢萝寻回得来的礼物,如今只剩白玉尤在,人却消亡。鸢萝虽然与他不亲,性格也跋扈,可是终归是他的妹妹,是慕容家的女儿,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好生安葬她。
这一夜,天降大雪,翌日清晨整个暮城一片白茫茫,大雪仍在继续,弥漫整个空中飞飞扬扬从未停歇。
慕容奕莘站在窗前出神的看着外面一片洁白的大地,多美好多纯洁,倘若战争不曾发生,暮城还是过去暮城那该多好,可是现实如此,等大雪融化,这丑恶的世界又会显现出来。
“少爷,车子来了,该出发了。”
“好。”
他想,他们这一群人,他总归是最后一个离开暮城,所以无人可说再见,只能干净利落的离开。
可另一边,傅悠姒逃出去之后,寻了医生,她腹中的孩子无事,可是这嗓子以后是再也不能说话了,她留在暮城,在盛林孤儿院里避难养伤,只是王盛林早已跑路,只剩林大春带着几个孩子艰难的存活着,她躲在盛林,也让伯父帮她打探慕容公馆的消息。
然后知道周晴雪逃去法国的消息。
她相信奕莘一定不会走,她可以去慕容公馆找他了。
于是在大雪茫茫的这个早上,天刚刚亮,她早早出门,穿过冷冷清清的长安街,步履艰难的往慕容公馆走去。
到达慕容公馆附近,便看到慕容奕莘穿着军装上了门前等他的那辆军车,她急忙跑过去,却被厚厚的积雪绊倒,傅悠姒挣扎爬起来,却看到军车从身边驶过,她的慕容奕莘,目光坚毅的望着远方丝毫没有察觉到她。
周围的世界因为大雪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嗡鸣声,假如她可以说话可以发出声音可以叫出他的名字,他一定可以停车下车看到她还活着。
傅悠姒追着汽车跑,她多想叫一声,她拼命的想发声,嗓子愈加疼痛,大雪减缓了她的步伐,被车轮碾过的白雪刻下两道深深的印记,越拉越长,仿佛预示着,那便是她和慕容奕莘往后余生的距离和年月。
无望的追赶,得到的却是更加深刻的别离之痛,倘若没有失声,她和奕莘也不会是这个结局,甚至,过往发生的一切,只要其中一个小小的环节有小小的变化,她和奕莘也不会是这个结局。
比如那年军营里天高地阔,她没有跟胤君回暮城,她铁了心留在军营,这天南海北的战争再激烈,她跟他一起去攻打。
或是大雪中初次的相见,她记得这是小时候和她一起玩耍过的奕莘哥哥,她的感情超越仇恨,再不去追究那早已似云烟的前尘往事,她安心留在慕容家,以她的聪慧,一定可以得到慕容振南和尔卿的喜爱,取代陆妮姗的位置。
还是在更久之前,她没有跟随父母离开慕容家,他们带着各自的同心锁,相伴,长大,青梅竹马,成为众人眼中理所当然的一对,他命定是她的,那也无后来周云飞和陆妮姗等等之辈。
可世事却弄人,她这半生都在复仇之中,在她终于甘愿放下仇恨的时候,她在乎的人都已离去。命运如此戏弄着她,却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傅悠姒还是得咬着牙活下去。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还有肚子里,和慕容奕莘共同的孩子。
傅悠姒去了慕容公馆,看到守着大宅的安明,她在慕容公馆住下来,安明也尽心尽力服侍她,她要在这等慕容奕莘回来,此去不知几年才能回,可是不管多久,她也会等下去。
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林思慕。抚养孩子,打理慕容家仅有的几个艰难运作的工厂,维系盛林孤儿院的生计。她也在寻找吴叔的消息,盼望着等待着战争结束,奕莘归来。
她在后院种了鸢萝、水塘里种了芙蓉。会怀念起小芙和鸢萝当时青春美好的年华,她们都曾有花开时的绚烂,庆幸,因为一直活在那时,终于没有迟暮苍茫枯萎衰败的遗憾。
她还在草地上种了一大片的雏菊,一大片洁白的雏菊,每年初秋,整个草坪都是参差不齐却开得静美的花儿,它们坚强而繁盛,弥补了春夏之际草木苍翠和冬日的大雪覆盖之间的空白。
再不是当年军营卧室外走廊尽头的那一株,那一株孤独脆弱在风中摇曳,被别人等待,被别人守望。
如今,她也可以,等待和守望着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