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湛洵因这女子与曾玉棠有几分相似本已有几分怜爱,想这女伎名号雅致,其人应是不俗的,和她相度这余生也罢。这冲动让他觉得有些羞愧,她如何及得上玉棠?不过是欢场女子。心里却也有隐隐的期待。
施贤不解他发问是何意,但看他神色,应是动了几分心,便道,“她虽流落风尘,却也略通文墨,这个名儿倒是她自己起的,她原是唤作怜香的。”
白湛洵笑道:“她倒有几分见识。可曾读过唐人钱珝的诗文《未展芭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詹施贤于诗书文章上向来疏浅,并不知什么钱珝,什么芭蕉的,听他提到芳心,怯春寒,便忙一知半解的附和道:“好诗,好诗。她一径是娇怯情态,犹似少女,唤此二字倒正是合了这诗文!”
白湛洵叹道:“这也算是有缘,去了红妆,来了绿蜡。她若泉下有知,我得此雅艳佳人,定然欣慰,玉棠心性旷达,非寻常妇道人家。”
詹施贤连忙拱手道喜。倒也奇了,白老夫人竟笑吟吟地说要酬请他这个媒人,先前还说这是奸猾之人。惟白湛洵自感负了旧人,寻了新人,悲喜难言。
因是娶来填房,又是风尘中人,故并未隆重操办,第三日绿蜡便一乘粉轿嫁了过来。她上身穿着件宽大玉色对襟短袄,倒也素净。只是她左脸颊旁有颗芝麻粒大的小黑痣,不偏不倚长在颧骨下方,看相片时倒未觉。好似清雅静远的工笔山水里山岚雾深处那一小丛娆娆的碧桃花,因了这一痣,湛洵忽的觉得她有种道不清的媚意。却也因此,原来那与玉棠相似的恬静娴美荡然无存。
且不论她是否詹施贤所说的那一类娇怯女子,还似不似玉棠的影儿,她自有她的好处。她与玉棠一样弹得一手好琵琶,且会唱几曲小调,难得的是她极会熬烟,技艺竟是一流,这亦是他温婉的夫人所不会的,他抽的大烟,老夫人的水烟,她一律调弄的好好的,一向刁钻的老太婆对她也是和颜悦色。
湛美因素日与早亡的嫂子情分深,而哥哥续弦竟找个堂子出身的,她觉着是看低了前人,又想着男子原本就是这样薄幸,愈发闷闷不乐,故称病在房里呆着一直未去迎她。
又过了一日,她依旧是闭门不出,白湛洵便让寡居在里院的大嫂吴月阑来叫她去见新嫂子。月阑见她好好的伏在书案前百无聊赖地描描画画,携着她的手笑说:“原来妹妹是闲出来的病,怎的不出去走走,我们去看看你嫂子去。”
白湛美甩开月阑的手,语带抱怨的说道:“谁认她了?她倒挺会笼络人心,连你这么个木头桩子都被她兜揽过去了。”
月阑轻推她一把,“我是什么人湛美你还不知?我和你说番体己话,你可不许和外人说去。”说完眼睛向四周扫了扫。大嫂向来不是爱搬弄是非之人,此话说来必有缘故,湛美于是支开了丫头,凑近身来。
“我看这个绿蜡姑娘倒是个狠角儿,凭她那番举动,便知不是善类。你二哥虽现下没提给她扶正做夫人,只怕也是迟早,蔓君的日子便苦了,俗话说的,有了晚娘就有了后爹,你瞧着罢。”
湛美凤眼圆睁看住月阑,忙问她是为何,月阑便更放低了声继续说道,“昨日我和蔓君去看她,她竟是个笑里藏刀的,端了小碗酒酿圆子过来给囡囡吃,蔓君去接,可未及接牢她便将手一松,碗可不打翻了么,平白招来她爹一顿好骂,她还假模假样的去擦擦蔓君的衣裳,旁人没瞧见,不巧我可是在旁看得真真的。”月阑叹了叹气又说道,“我这样也算是寄人篱下了,不好多言语,眼里可是瞧得明明白白的。你那糊涂哥哥还只管向着她,骂自家孩儿笨拙,不明事。”
湛美气得把手里攥着的手绢子扯得不成形,“连小孩儿也要这般作弄,厌恶前人生的孩儿,她当初便不要嫁来,可见是表里不一的刁妇。我倒要去看看是怎样一个精怪,堂子里的骚货。”
她拉着月阑就要往那边闯,月阑忙拉住她,“你这么气势汹汹的去,倒好似我过来挑唆了你什么,便要去,你也先梳洗一番。”湛美便耐下性子匆匆梳了头,换了身南红底绣银花的高领长袄,墨酱面子绸裙。
姑嫂俩来到东花厅坐定,他们却并不在此,正待移步去前厅,竹帘被人掀起一角,湛美抬眼看去时,只见一双纤手,十指蔻丹,红得几近发紫,门边曳过半扇松绿绸裙,一只秋香色缎鞋已踏进门来。来人正是绿蜡,一双秀眼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湛美面上冷淡,并不理会她,心内恨恨道,姿容自是不及玉棠的,可这分媚劲儿却是玉棠没有的,转念又想到,到底是那种地方的人,最不少的可不就是那股狐媚子气么。
绿蜡进来后忙伸手替老夫人掀了帘子,老夫人随后便进来了,很是受用的样子。湛美瞅了瞅她,心想,倒会逢迎巴结,也不见后面站着两个丫鬟么?哪用得着她,真是个贱胚子。老夫人倚在一旁的软榻怡然自得地喝着茶,眼里掩不住的等着看好戏的神情。
“这位想必就是绿蜡罢?”湛美说道。
“绿蜡见过姐姐。”绿蜡笑答道。
老夫人帕子捂了嘴窃笑道,“这是你小姑子湛美,倒比你还小几岁呢。”
“你就是讲礼数讲过了头,也不必赶着叫我姐姐罢?我可没这么老的妹妹。”湛美把“老”这个字说得尤其重,绿蜡看着她,笑而不语。年岁小她几岁的湛美知道,“老”是对每个女子都至要的伤人利刃。
“不怪人家叫你姐姐,是你自己不讲礼数,现是你新嫂子了,连名带姓的叫人家算什么礼数,哪有小辈这么叫人的。”
绿蜡笑看着湛美,故作谦逊的道,“不妨事,倒是小姑穿着这样沉静端秀,又挽个螺髻,我竟当是已出嫁那个大姐回来了,前日又听说小姑卧病在床不便见客,所以不想竟是小姑。多有冒昧。”
“未出阁的姑娘梳个妇人家的发式,还穿个这样色沉的衣裳,怪道要叫人误会。成日的待在屋子里,没病也闷出病,说是病了,可也没见瘦得只剩一张皮二两骨头。”老夫人说罢挑眉与绿蜡相视暗暗一笑。
湛美气得脸颊泛红,为着快些赶过来才急匆匆简便地绾了个低低的螺髻,不想遭她这样抢白了一顿,而说道这衣料子,何至于就老气了。湛美自小便是爱色沉的衣裳,这点上白公馆上下皆晓的,这二小姐的脾性一向难以捉摸。而湛美自己却是毫不在意。
“我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谨守女德待在屋子里,难道妆扮得花枝招展跑到外头叫人看去?只当个个女子都和那起人一样么?”湛美恨恨回道。说罢,斜斜看了绿蜡一眼。
绿蜡倒是方寸不乱,依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姑到底还未出嫁,算是闺女,颜色鲜一些的衣裳也可一试的,这南红的衣料子确实衬得人老气些,若真是爱红的,我那里倒带了一幅桃红底团花云锦,小姑若不嫌,拿去裁件衣裳肯定登样儿的。”这‘还未出嫁’四字是扎着进湛美耳朵的。
“多谢了,你那类的‘登样儿’,我可学不来的。”湛美撂下这句话,看看绿蜡,又瞥了一眼老夫人,忽的笑说道,“太太这一身倒是‘登样儿’,瞧瞧…这身袄的围领儿缀这貂尾边,这一阵儿堂子里的姑娘们可时兴戴这个了,不信…叫绿蜡姑娘来评评。”说罢,她笑看着老夫人半红半白的脸。绿蜡正穿着身缀白狐毛围领的袄儿,见她如此说,倒也神态自若,丝毫不见窘迫。
老夫人身旁有个丫头巧鹃一向最是爱卖乖弄俏的,便抢着说道,“二小姐倒有所不知呢,如今是堂子里的作起公馆里的穿戴,公馆里的倒是又学作堂子里的时新妆扮,扮来扮去,只看哪个式样好看的,便兴哪样,谁去费心思管这该是公馆的还是娼.馆的?”
她自认为说得有理,谁知刚说罢老太太便把茶水泼了她一脸,“嘴里头不干不净混说些什么?快来人拖她去拧烂嘴...蠢笨东西...”
老夫人又向湛美叱道,“你刚才这话儿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一个小姐家去过堂子晓得这一番?再混说一样叫你哥哥来拧烂你的嘴!”
月阑忙拉拉湛美的衣角,示意她说说好话。湛美却笑的更恣意,“叫他来呀!我怕他似的。我自然未去过,只是,有人从那来的…我一瞧她便知晓了…”说罢,她看着绿蜡又是一番笑。月阑只好赔个笑脸,忙拉着湛美便往外走了。
老夫人在身后呵斥道,“无法无天的贱东西,快离了我的眼干净!可得找个恶婆家治死她才好!”倒是绿蜡轻笑着,似乎全然不在乎,她自十七岁进到堂子里,什么冷眼冷面未见,湛美这点颜色算得什么,她面上虽云淡风轻,心里却暗自恨恨道,今后,这个女子,我定要她惨不忍睹。
“芳心犹卷怯春寒”,绿蜡并不如诗所言,她一层层卷着的早已不是芳心,都是层层叠叠不忍回首的如烟往事,从那个人走之后,她便不再是绿蜡。她自然明白,白湛洵是不爱她的,可她不在乎,她从来不指望任何人的爱,也不为任何人的爱活下去。
她看着他房内赫然挂着旧人的照片,心想其实他和她都是一样的可怜之人。她抚摸自己柔嫩的手,平滑的脸,柔软的腹,这些便是她的所有。日光透过纱窗暖暖地拂在她身上,她有些惬意的眯上眼。她知道,自己正氤氲着属于从前的希望,当然,也算作是如今的。她对日子有了些新的愿景。
大概嫁过来一月余,绿蜡被大夫诊出身孕,白湛洵自此对她有了些夫妻情义,老夫人也欢喜得放出话来,若是生的儿子,便扶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