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城是一个傍水的南方小城,那条穿城而过的芦河,总是静静的,缓缓的,是要渗到你的日子里去姿态。而城中的人,也因着这山明水秀,女子多是明眸皓齿,男儿亦是温文俊秀。笙城人一如那条河,不骄不躁,性情淡然。
城虽小,却也有着繁盛昌隆的街市,处处皆有茶庄,生药铺,绸庄等商号。河东门一带是商贸往来最热闹的地带,遍是鱼市、米市、油行,盐栈、杂货铺。卖河鲜的铺面出售着新网获的白蛤,鳊鱼,鳖…空气中有淡淡的腥味,沿街的小吃摊炸糍粑飘着甜甜的油香味。米谷,鱼虾,酒水,木材…林林总总都在这里集中,大商号一直分布到好几条街去,钱庄,酒庄,茶庄是连街边小巷里都有的。
城南的一带亦是繁华的所在,散布着酒楼饭馆茶肆,还聚集着烟馆,戏园,横横纵纵的道路上有川流不息的人和车马,街上店堂里酒瓮酒缸装了绍兴酿造的老酒飘出酒香,城中那些朱楼翠阁散出脂粉香,细细嗅闻,是有点醺醺然的。
晚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的笙城没有太多动荡,日子是惬意的,静的像流水,甚而有点偏安一隅的意思。
城南柳桥桥头一带的住家都是些体面人家,那里有热闹的街市,而白公馆藏在桥头过来的汇昌巷往里,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也并非是静得听不到一点市声的,春末时有人进到巷弄里叫卖青杏,桑葚,六七月也有卖花的姑娘婶子叫卖着“玉兰花咯,茉莉花哟!”而那些炒瓜子,桂花粥,绿豆糕,豆沙粽子那类小吃食的叫卖声,梆子声是一年四季不绝于耳的,这非但不觉得闹,更添了几分静。
白公馆住着的人很少,并不像其他住家那样住着几代人,一大家子几房人住在一处。那家的主人白湛洵的父亲白敬先原是任职宁海盐务判,后来隐退经商,亦有一番不小的成就,家道殷实,而白湛洵却是无甚作为,只承着他父亲兄长置下的那一份产业。嫡母白郑氏只生得一个女儿湛玉,早已出嫁为林氏人妇。生母三姨奶奶早年已逝,妹妹白湛美与他同母。二姨奶奶俞氏只生得一儿湛都,娶妻茶商吴门庶女月阑。只可惜他英年早逝,还遗下一两岁幼女名唤静姝。老太爷白敬先本年岁已高,听闻白湛都意外撒手人寰,亦猝然离世。二姨奶奶素来与白郑氏不合,老太爷逝去便另置了别院居在李家巷。
白湛洵虽是庶子,如今却是家中惟一的一个儿子,归他的大半茶园,田租,地租,倒是也够他受用这一世的。这处房子还是他父亲早年离官告老迁居回来时置下的,白老太爷与长兄白湛都两年前离世,谁知他夫人今年三月生孩子时害产褥热竟也病故在这里,偌大一个宅院,除却那些仆妇,佣工,竟只有一个老夫人,他带着幼女,一个未出阁的妹妹,一个寡嫂幼侄女住在这里。
因着这宅院的所在实在清静,又有一座打理得幽美的后园,早年的庭院楼阁俱是布置气派,格局开阔,起居颇舒适,他倒也没想过换一个小些的住处。在这样开阔的深深庭院,宽敞厅堂里,心也一样是空落落的罢?
他违抗父命,不知推了多少门好亲事,一心要娶到意中人。一直等到遇见了她,那年他已是弱冠有三。成了婚的第三年,老爹便遗憾地辞世了,到底没能看见孙儿。而今,这伤痛更是至大的。挚爱的妻故去后,他心已沉了一半,细看时,头上已是有几缕斑白鬓发了。
白家的少夫人倒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是个破落秀才带着的一个独女,与老父相依为命地住在柳桥那一头的河街后那条破巷弄里,平日随老父到街上去卖些字画,古书,替人钞几卷书,弹弹琵琶,勉强求个温饱。难得的是她生得那样眉目秀致,落落大方,又通文墨,那份婉约娴静竟是许多大家闺秀也及不上的。
那年的曾玉棠十八岁,眉目出落得已是清丽脱俗,白家少爷日日去那里看书画,听琵琶,两下里都有了心。白湛洵不顾家中的阻拦反对,执意娶了她过门。配在一起倒也真是一对璧人,白家二少爷的俊秀是自年少起就是亲戚邻里家交口称赞的,可惜他从来不问功名,只读闲书,他们说到那起空有皮囊的人便又会举他作例了。
人人都道这曾秀才的女儿倒是有些福分,嫁了这么个有门第有家业又生得面如冠玉的少爷。谁曾想才第四年她便生孩子死掉了呢?到底还是命薄,就载得动那四年的福份。
白家的女佣苏妈常说起那二少爷是个难得的好人,对待底下人都是极宽厚的,又是个痴情的人,现都过去数月了还是灰心丧气的躺在房里,说是没续娶那份心了。再提起那薄命的少夫人,下人们更是唏嘘不已,那更是个仁厚慈悲的姑娘,年纪轻轻就走了,曾秀才哭得病倒。一面又怜惜起那生下的女儿来,也是生得玉儿似的,你说巧不巧?那一天正是二月十五花朝节呢,旁人便叹息,小囡囡漂亮得花似的,这命可别像花那么薄就好了,“爹还那么年青,又人品出众有家业的,定是要续弦的,晚娘哪会好唷。”
白湛洵自己在房里关了三个月后,才叫乳娘把女儿抱来给他看看,他已抽上大烟了,那样多的愁绪不知如何排解,只有抽着大烟,飘飘忽忽的才混过了一天又一天。
是怎样一个孽障带走了他的妻?他怀着有些愤恨的情绪看着她。白湛洵连女儿的满月酒都未办,名儿自然也是未起的。她三个月大,生得粉团团的,还望着他笑。这一笑让他有点心软了,他抱过女儿,到底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且还流着他的血呢。玉棠若在,这生得和她一样美的小囡囡,她定是疼爱不已。
好像没那般嫌恶这女婴了,可是也谈不上是喜爱的,那种憎恶是无法消除的,他觉得是她的到来枉送了夫人的性命。
那一刻若历历在目,玉棠气若游丝,唇白得没有血色了,冰凉的手指握住了他,“我恐怕是熬不过这一关了,你要好生带大这个女儿…”她念念不舍的走了。他卧房里至今还挂着她那张照片。
那年春日,后园里的荼蘼开了一树一树的花,粉白馨香,灿若云霞,她欢喜得不得了,两人坐在荼蘼花架下效仿北宋时范镇的“飞英会”,对饮落了荼蘼花瓣的酒,如此佳酿美酒,她突然就念了那句诗,开到荼蘼花事了。两人都感伤起来,花落了,春不是要去了么?夏来了,花凋了,又要明年才得见,而明年虽花开相似,到底不是今年的花儿了。
他说要把这美景拍下来留住,便去请了照相师傅来给花儿照相,也是要给她照,他的性子便是这样痴。那花开得难舍难收,一派春.光,她立在那花树下笑吟吟的,人面花面相交映。那时的她是才过门一年的新妇,还是十九岁的年纪,长眉秀目,照片虽是黑白的,他却还记得她穿的是身沉香色绣玉海棠的斜襟短袄,着一条妃红绸裙,芳华无限。那时还时兴大裙摆的,缎袄的腰身掐得极大,倒愈发衬得她身量纤细,一径是弱不禁风的样子。
他望着那照片,那个人好像还是从未离去的,细细瘦瘦的,总惹他疼怜的。回想起那日下午的她,那年春天的荼蘼,总是心绪怅然,园里的荼蘼花又开了,他再也不会去看了。
怀里的小人儿竟也在看那张照片,碧清的一双眼眸看着那相框里的人和花一动不动,苏妈和乳母在边上看着都落了泪。这么小的人儿,也知道那是你苦命的亲娘么?白湛洵抱着她走到相框前,她伸出那粉嘟嘟的手指去触那照片上的人和花。
看着照片,回想起那日下午说过的那些痴言,竟生出一种无奈的宿命之感。荼蘼花是如此凄凉感伤的花,它是徒然叫人惦念春天的。望着这旧年春日的荼蘼,他一时心有所感,囡囡不如就名唤蔓君罢。
她本就姓白,唤这两个字恰好,亦是花朝节生的,与花有缘,这个名儿倒也不落俗套,人儿生得粉白,不正像是朵荼蘼花么?
白公馆的辰光消逝有点似山中岁月,恍惚之间过去的,丝毫不觉,人也是山中的或妖或道,不知世事,亦不问世事。白湛洵日日沉醉在鸦‘片升腾起的异香中,倒也觉得流年易度。
他甚少外出,只有逢年节偶尔去李家巷二姨奶奶那里走动走动,老丈人在女儿走后也很快病逝了,那边也不必去了。
渐渐的烟瘾重起来,平日里结交的那些诗朋酒友也甚少来往,偶然出到街巷,米粮涨了价,银票又贬了值,市上黄金又贵起来,城东边又开了一家戏园子…这些他是一概不知的,回到家便和妹妹感叹一番。
他妹妹湛美一面逗弄怀里那只雪白的狮子猫,一面笑说,“哥哥是成了宋人刘晨阮肇了,出趟门回来竟感叹世上已千年,成天的在家里头守得住,可也不见那房里藏着个仙女神妃呀,一筒大烟就够你消遣的。”
湛洵只是淡淡笑着踱出厅房。
湛美是个活泼爽辣女子,小圆脸面,细长的丹凤眼爱半眯着俏皮笑着,十九岁待字闺中,也是镇日的在家闲坐,偶尔自己上门叫师傅做身衣服,估算不清云锦衣料的行情,也摸不准现今时兴的衣裳样式,刚叫裁缝做好一件琵琶襟袄子,才又看到那些赶时髦的夫人小姐又时兴穿元宝领的了。
11月14日光绪皇帝驾崩了,次日老佛爷又归了西,白公馆是一月底才知道的消息,白湛洵半信半疑,又问如今是谁执政的?才知12月初时宣统帝溥仪已即位了。老妈子帐房都早已知道了,前些日子切切咋咋在议论起世道时势来,他还觉着好笑,这起人竟然也关切起谁定得天下这种大事来,原来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即位的天子据说还只是个两岁小童呢。
他早年倒也曾意气风发过,光绪二十六年祸事连连,义和团起事,八国联军攻大沽炮台……他一介书生,一帮读书人喝了酒感叹几声国将不国时,甚至还作过投笔从戎之想。现如今每日只索几筒烟来解解闷儿。时势终会造英雄的,他安静做个看客便好。
蔓君爱看着他笑,无忧无虑的样子,她还不会懂,她生的这个乱世,会有多少波折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