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被带走了,神色满是幽怨,脸上另外那个巴掌印大概是自己按上去的。
其余士兵也猛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年轻少年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击退百越军,七日七夜不眠不休,治疟疾,疗伤员。没有他,这里大概早已是一片死尸。
啪!啪!许多士兵清醒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随即各自散去。
王赫苦笑摇头,他并不怨这些将士,反而一直在想,这些汉子并非忘恩负义,他们只是用习惯的方式提振士气,那就是将悲伤转化为仇恨……
“小郎君莫怪——”
“孙叔放心,我不会多想的。”
相视一笑,两人并肩走到河岸边。胖子早已派人去山中打猎,野猪、灵猫、梅花鹿,无一不全,挂在烤架上散发着浓浓香气。
王赫笑了,他知道胖子的目光一直紧紧钉在他身后,那是自己最后一瓶牡丹花酒。
“孙叔爱花,一至于此?”
“哈哈,早知那日你用花酒来焚火,孙某宁肯身上多掉块肉!”
王赫长叹,人不要脸,天诛地灭。
炙烤的香气可以稍稍缓解河岸边的哀伤,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温暖了些。
众将士都在默默咀嚼。他们大多是关中汉子,日常肉食向来粗犷简单,又哪里领教过这种岭南细腻了?
恩人真是好手段,许多人心想。
胖子在探视过众多伤员后重新回到河边,他未必是合格的统帅,却一定是个卓越的领袖,他的笑容只有在品尝到牡丹汁液时格外灿烂。除此,便是茫然和深沉。
“小郎君是否有许多话问?”
“孙叔若有苦衷,小子不敢多事。”
“唉,你纵不问,难道心里就不清楚了?”
胖子苦笑连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暴露了身份,总之可以肯定,这小子对很多事情一清二楚。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是岭南人?你所知的一切都是幼年时随父母游历时所见所闻?”
“不错。”王赫不得不说谎。
“嗯,那好,我只有感叹这世间确有聪明至极之辈,”
胖子笑了,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愿意相信对方,他淡淡道:“小子,‘人无头而不活,惟孙叔例外’,你这话孙无忌服了,长孙无忌?嘿嘿,他也不得不服啊……”
十余日的苦心隐瞒,此刻,胖子终于放松。
王赫肃然起立,心想既然大家开诚布公,那么应有之仪便不可少,恭恭敬敬行个礼,叫声‘长孙大人’。
不料胖子摇摇头:“太见外,犬子与你年岁相仿,你就叫我一声伯父吧。”
王赫嗯了一声,缄默不语,忽地心中悸动,心知萦绕多日的疑问终于就要揭晓。
贞观五年,长孙无忌为大唐国舅、当朝宰辅,大唐在这对千古流芳的君臣姻亲扶持下蒸蒸日上,正逐步跨入盛世。可是有谁料到,就在此时,长孙无忌以如此显赫之尊位,竟不惧凶险,带领数百将士深入岭南?
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沉默片刻,胖子语气平静,说他此举其实意味深长,是奉命前来查探岭南数十州动向的。
王赫闻言吓一大跳:“什么!查探动向?难道岭南要造反!”
胖子微微耸肩,不置可否,而接下来所说的事情与王赫所知并无太大差别。
岭南,华夏大地之最南端,自古以来因远离政治斗争中心,被世人认定为蛮荒化外之境。
秦朝统一六国,秦末楚汉相争,在此期间秦始皇、汉高祖都曾派兵入驻,只可惜天高地远、蛮夷难驯,加之道路不通,始终不受历代朝廷重视。
一直到数十年前,一支南越人的部族镇服百越,成为岭南之首。其后历经陈、隋两代,岭南部族势力渐大,而谯国夫人冼英恩及百越,被众部族尊为‘圣母’,这才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大唐武德四年,河间郡王李孝恭率兵平定萧铣,岭南四十九州望风而降,冼夫人之孙冯盎封越国公,节制数州之地,隐为岭南王者。
贞观元年,岭南传出叛乱消息,太宗意欲讨伐,但经尚书左丞魏征力谏,这才罢议,不过迁冯盎之子冯智戴入京,以为掣肘。
此后一连数年,岭南数十州平安无事,可是直到去年岁末,岭南叛乱之议终于在朝中再起,魏征虽仍力谏反对,但终于难挡这第二次风波……
“贞观五年,岭南欲反?朝政争议四起?更惹得李世民派遣长孙无忌入境暗访?”
“这……历史上可没有此事……”
听完胖子的叙述,王赫脑海混沌,久久难以自制。
他时至今日才彻底恍然,为何胖子会出现在这里,为何行事隐秘冒险进入深山,又为何提议让自己以治疟良方随军出征。
但他同样大惑不解,心想为什么这些事与自己所知不同?是历史错漏还是史实迷雾,难道,一个人的穿越真的会引发蝴蝶效应?
当故乡将要遭受战乱之祸,一个人终难免会如临大敌,即便这只是千年前的故乡。
王赫茫然了,沉默许久后才低声喃喃:“岭南叛乱,何以见得?”
“与四年前相同,均为各州官员所奏。”
“陛下可信?”
胖子没有回答。王赫暗骂自己愚蠢,若是不信,那也没有此行了。
“那……除魏公外?其余大臣所持何见?”
“王公赞魏公之议,房公老成中立。至于其他人,文官持重,多不欲大动干戈,武官暴躁,加之突厥已定,国力昌盛,那就……嘿!”
胖子有时禁不住诧异,想自己为何要与一个小小少年谈论朝政,还泄露了朝堂机密?是因为他年少老成,对自己有救命恩德?还是自己深知此行若要成功必须得此人相助?
他没有继续深想,可是王赫却按耐不住了。
从胖子的一声冷笑中,他恍然明白,眼下朝堂之议看似文武官员各持己见,难以定论,可是历代朝堂文武之争略见不鲜,如今国泰民安,武官们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岂会轻易放过?
贞观五年,这个年代点实在太微妙!
一年前,东突、厥覆灭,颉利可汗被俘,笼罩大唐头顶三年的耻辱一洗而干;
三年后,吐谷浑兵败,大唐数万雄狮捍卫‘天可汗’的金字招牌;
又过四年,志满意得的松赞干布将率领吐蕃大军犯境,被老辣的侯君集结结实实教训一顿;
贞观盛世整整二十三个年头,期间的大型对外战争实在不胜枚举,可偏偏就在这突、厥覆灭后的两三年一片太平,而恰好这时候岭南要造反?还被朝中那些如狼似虎的武将们盯上?
冯盎啊冯盎,你到底做了什么孽!人家不收拾你收拾谁!
如雨的冷汗从额头滑落,王赫刹那间心乱如麻。
对于岭南造反之说,他有九成不信,但他知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安那位可是号称千古一帝。
何谓千古?胸襟韬略,文治武功,天纵之才,还有巨大的野心!
铁血的战甲自武德四年离开虎牢关后已经生锈许久。
如果说能在后世史书上平添一笔‘安抚内乱’的佳绩,有什么不好?岭南数十州孤悬南方已久,连秦汉两代都无奈放纵,如今趁机一举收服,何乐而不为?
做皇帝终归是要有功绩的。太平盛世未必是好,国家内乱才有英雄用武之地,这流芳千古的美事岂不比和魏征那老小子干巴巴说一通,倒头来为人家做个‘谏臣’的嫁衣强?
“不,不可!那我王赫的先人们怎么办!战事一起,整个岭南大地岂非不得安宁!”
心中阵阵悲凉,王赫脸色都变了。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在古代的皇权面前有多渺小,但穿越后已然失去了许多,他不愿这唯一剩下的故土情缘也惨遭覆灭。
“孙叔——对不起,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你——此刻陛下可是还未有决议?”
“不错,不过万事谋划于先,我此行便是要暗访造反之事。”
“嘿,难怪孙叔有众人保护,还走得如此隐秘。”王赫微微冷笑。
胖子闻言脸色顿红,心想此次出师未捷已伤亡过半的确始料未及,就连日后能否成行也是疑问,不过诸般不顺中倒也有一事万幸,那自是遇到这小小少年了。
眼见胖子目光望来,王赫已知其意,当下悠悠道:“孙叔,军士伤亡太多,只怕明日起便需返程。”
“嗯?此议不可。君命未尽,岂能半途而废?”
“孙叔身负君令,除了查探造反之事,可还要尽知岭南之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以备日后用兵?”
“怎么你——”胖子大骇,心想此子果然聪慧近妖。
只见他不为所动,神色如常:“如果确然如此,便请孙叔带我面见陛下。”
“这是为何?”
王赫面色一凛,忽地昂然道:“因为陛下想知道的一切,小侄无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