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开!孙叔快闪开!”
滚滚浓烟包裹着枯木,令人看不清火光。
王赫声嘶力竭的嗓音也好容易才钻进纷乱的战局里。
胖子是在满脸错愕中听到提醒的,他起初先是一愣,待见到浓烟后不及细想,即刻大声呼喝,令众士兵退避两旁。
很快,巨大的枯木冲至山脚,这面山坡并不高耸,却颇为陡峭,再加上王赫所选的角度正对百越人阵营,便如同一条火龙般在其中肆虐。
“呼吼!呼吼!”
百越人发出阵阵惊恐的吼叫。
为首两人首当其冲,被火树压倒,满是火光的身躯四处狂奔。其余百越人也吓坏了,一边跳脚退避,一边满脸惊惧,在他们看来,这颗巨大的火树仿佛从天而降,要惩罚他们这些弱小的子民。
“他们怕火?”宁静的战争间隙,一名士兵突然醒悟。
没等有人回话,只见火光熊熊,第二课火树又从山坡上从天而降。
胖子有些激动了,茫然间扭头一看,依稀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不由惊喜万分。
但他随即满脸血光:“愣着干什么!等他们磕头求饶吗!”
“杀!”一百名汉子猛然醒转,齐声呼喝,声震山谷。
不用胖子下令,已如发疯般向百越人冲去。
陌刀阵被打乱了,每个唐军都在独自作战,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双眼如豺狼虎豹,他们也根本来不及细想那巨大的火树从何而来,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敌!复仇!
寂静的晨风中,王赫山坡上默默无语,目睹着下方的战争与残杀。
他亲眼见到一个百越人被三柄陌刀砍成几段,也眼睁睁看着一名大唐士兵死在对方的青铜剑下。
他想,如果文明的火种彻底燃烧在这岭南山区,百越人或许就不会这样怕火,他们或许会杀更多的唐军;如果身经百战的唐军对这片大山有更多了解,他们的敌人并不是对手,或许连正面应战的能力也欠缺。
可是那又怎样?他们都是人。
唐军有自己的使命,他们不过是一个个被人驱使的士兵;百越人也有自己的法则,现在是野蛮时代,没人有资格质疑他们的生存。
数百唐军将士们当然很惨烈,可是,究竟是谁让他们闯入这片大山?
谁让他们无知无畏地来到岭南?
谁让他们侵犯了百越人的领地,就如同冒犯了那头威风凛凛的华南虎?
难道,这不就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
王赫一阵茫然,他又想,自己是文明人,所以选择帮助唐军。
可是,文明?文明人会去残害自己的祖先?文明人会助长杀戮与死亡?难道这片洁净的土地上真的要沾满鲜血?
长安的那位,你到底在想什么?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惶恐。
大唐陌刀兵并非只有结阵时才能发挥威力,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依然强大。一米多长的刀身挥舞劈砍,仿佛是战场中的绞肉机;射程数百米的臂张弩箭无虚发,足可穿透百越人简易的衣甲;
而更重要的是,当一方士气如虹,另一方却肝胆俱寒,胜负早已没有丝毫悬念。
百越人开始退散了。他们不再凶悍蛮横,茫茫如丧家之犬,因为撤退时毫无阵型,一度伤亡惨重。
一些百越人嚎叫着,发疯般冲入山林,身手如猿猴般矫健;还有的则跳进大河,在水中凫水逃窜,竟比鱼儿更健游。
眨眼间,近两百名百越人几乎逃得干干净净。
众唐军被这一幕惊得呆住,他们不敢相信这些野蛮的化外之民不但作战勇猛,就连逃亡都如此迅捷?他们真的是人?
几个作势要追的士兵被常山喝止:“站住!不准追!”
“可他们带走了兄弟们的尸首!”
“那还不抢回来!”常山气得大骂。
战争过后往往才是真正的残酷。
当百越人彻底退去,王赫背着彬儿从山坡上走下。他一路脸色惨白,呼吸着河岸边的浓重血腥气,望着可怕的断手断脚,禁不住再度作呕。
可是身边的伤员实在太多,几乎将整个河岸挤满,尽管王赫用力捂住彬儿的眼睛,却仍能感受到她在微微颤抖:“小哥哥,他们会死吗?”
“不会,已经死得够多了……”他低声喃喃。
经此一役,除生病士兵和伤员外,唐军共阵亡三十余人,超过全军的十分之一。
胖子三人过来时,只能个个勉强带笑:“小郎君怎知野人怕火?”
“这——”王赫尚未回答,只见一名匆忙跑来向三人依次行礼。他才知道,原来常山和卢金喜在军中都是队正,三百余人共分六队,他们就是其中两个。
“大人,受伤的兄弟们不少,共有七十余人。”
“加上之前患病的呢?”
“共计一百五十余,已经是半数。”
“哦,”胖子脸颊抽动:“随军大夫何在?”
“三位太医署的大人……一个重伤,另两个……阵亡。”
沉默。胖子的脸色瞬间冰冷下来。
他想或许还有一丝希望,但他并不知道那个神秘的小郎君是否只会治疟。
幸好,转过头时,王赫缓慢点了点头。
杀猪般的惨叫在河岸边响起,那是幸存的太医署刘博士。
铁血的士兵们即便再痛也不会叫出声,就只有这位坚强的医者。
王赫有时嘲笑他,医者受伤乃是天理报应,更何况你连‘三七’都只在书本和药店里见过,到这岭南大山岂不是专程来交学费的?
刘博士每每气得浑身发抖,只有在见到王赫通红的双眼时会一阵语塞,心想,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似乎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匆匆将药箱背起,走向下一个伤员,王赫已再没有感慨哀伤的余地。
他见到胖子三人向自己走来,顺口道:
“孙叔,采来的常山继续用酒浆炒了,明日还要用。”
“卢大哥,按我之前的方法为患病的将士刺血,记住那几个位置。”
“还有常大哥,请你在河边生火煮水,将士们包扎后的衣襟全部煮过,以后行军之际也务必谨记此法。”
微微点头,三人各自答应,一时却都有些茫然。
已经整整七天,在七天前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事,如今竟都井井有条。
采来的常山用光了,士兵们牵着姨娘去找;附近山里的三七耗尽了,他们翻山越岭,冒着危险寻觅;就连宽阔的河水边都始终漂浮着淡淡的血色,那是被无数次的绷带清洗所沾染。
百越人没有再来,当数百名将士拥有大山的智慧,许多危险也都不再可怕。
但胖子三人清楚地知道,一切其实都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孩子将数百条将士的性命扛在肩上,代价是七个日夜的不眠不休。
“小郎君不如暂时休息片刻?”实在有些看不过,卢金喜走上前道。
王赫看看脚边的重伤士兵,微微苦笑,而后忽地开口:“三位可知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
三人一齐愣住,他们心中当然明白,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其他,是士气!
战争就会有伤亡,一支军队死伤惨重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只有士气,才是军队兴衰的根本所在。
放眼望去,数百名将士一言不发,整个河岸边都弥漫着沉寂落寞的气氛。
胖子三人很清楚,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绝不会因为一场战败而丧失信心,能够打倒他们的是伤病,是战友的死亡,还有一个多月来身处大山中的无数挫折!
呜呜~
低沉的哭音在河岸边响起,那是又有士兵死去了。
王赫终究不是神仙,有伤势极重和患疟疾极深的,他也一样束手无策。而七天来,抛开阵亡的那三十余名将士不算,这已经是第五个。
沉闷的脚步响起,四人正要赶去查看。忽地,一名受伤不重的汉子气喘嘘嘘,长刀戟指王赫:“小杂种!你也是岭南人?”
“是。”王赫一脸愕然。
身旁的许多将士也都起身了,他们目光阴沉而复杂。
突然间,王赫似是豁然明白了什么。而就在这时,只见那汉子被常山一巴掌打翻在地,破口大骂:
“狗娘养的!你们敢忘恩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