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可治疟,这药理的提出本就要等到数百年之后,且即便李时珍所记的《本草》也并无明确良方。
王赫只好小心翼翼而为。他将常山捣碎,磨烂成汁,再加以温酒调和,令两名汉子服下。之后便尽量去筹备小柴胡汤、四兽饮等治疟常方。
两名汉子的病状并不很重,昏迷一日,终于先后醒来。
只是这几日忙坏了王赫三人。
王赫带着姨娘四处寻找药草,因为不敢相离太远,收获不多,还得依靠姨娘老狗识途的本事;
彬儿开朗不少,她接替王赫的职务照看两名汉子,偶尔兴致大发,还将王赫所述深山野人的事情描述一通,不知是否存心唬人;
至于孙胖子,他要体谅两位病人病后乏力,只好将一应琐事揽在己身,许多事应当是生平第一遭;
最重要的是,一个娇贵的当朝宰辅竟比几百名汉子要强,独独没有患疟,这才是令人匪夷所思之事。
其实胖子心里的惊骇不比王赫更少:
土坑取火、醋布吸烟,这是见识过的;
草方治疟、药到病除,即便宫中御医怕也没这等本事;
还有这几日所见,数百人畏之如虎的大山在他眼中如民居小舍,何物可取,何物可食,信手拈来;何处危险,何地平安,头头是道。
难道一句‘山人自有妙计’就真的如此灵验?
胖子的世界观几乎崩塌,他是洛阳人,洛阳人酷爱牡丹,这一个月来他在深山中遇到过不少奇株,心中大喜,藏之于行囊。可是当那小子无意发现时,满脸不屑一顾,仿佛俗不可耐。
他从随身包袱中取出另几株,那是胖子前所未见的品种。
还没来得及惊叹,他又是随手掷之于地,身旁那只老狗旁便若无人地咀嚼。
该死的畜生,不吃屎,只吃花!如此暴殄天物?
胖子心中怒骂,随口一问:“小郎君精通花艺?”
“花艺不过小道,何谓精通?”王赫随口一答。
胖子欲言又止,看着姨娘嘴边的花瓣愣了好一会儿,才道:
“自前朝末年,牡丹名闻天下,为百花之首,初时不过洛阳百姓喜爱,每年花期争相赏玩,然则近年来大批牡丹移植于长安,数年间累出奇株,引得权贵巨富高价竞之,更甚者成为宫廷贡物,小郎君可知?”
王赫轻轻点头,毫不出奇。
胖子却更加耐不住,拼命从狗嘴里夺过一株绿色牡丹,大义凛然:“那小郎君可知单以此株而论便可一本百金,够你兄妹二人富贵一生!”
满脸愤然之余,他不顾姨娘的阵阵狂吠,将牡丹顺手收入囊中。
王赫仍旧满脸平静,心想若论花艺,阿娘坟前的奇花异草便是天下独有,更何况北人入南,难免目光短浅,这深山之中何处无宝,又岂在意那仅仅几株牡丹了?
不愿多谈,他顺势将话题引到寻路救人的事情上。
胖子自也知道轻重,当下微微一叹,眉头紧皱,说如今心下忧虑,希望尽早与众人会和,可是数百人所用药量何等之大,药草还未采集完备,这却又……
正说着,只见常山与卢金喜一同走来道:“大人,明日起我们和小郎君一同采药。”
“那不行,你们可还没好利索。”胖子竟不理会他们忙中出错的称谓。
“两位不如等身体大愈之后再说?”王赫也出言劝阻。
但两个汉子肃然摇头,在二人面前单膝下跪:
“恩人医术通神,我二人早已大好。人命关天,大人与小郎君尚为众兄弟奔波劳碌,我二人岂敢居后?”
“不错,山中豺狼虎豹不少,我二人一为数百兄弟而忧,二为大人与小郎君牵挂,宁肯死无全尸也要守护左右!”
铿锵的话语在耳边激荡,王赫忽地心有所感,想如此浓烈的兄弟情义绝不多见,除了小说中的绿林好汉,不就是那些身经百战的军士?无论他们来这里究竟有何目的,自己既已施恩,他们又誓死偿还,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也好,大家明日便一起同行。”他扭头看了看胖子。
孙无忌最近有些气馁,王赫的小妹总是叫自己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他曾试探性地与她交流:“彬儿,叫叔叔。”
“胖叔叔。”
“叫孙叔叔。”
“孙胖叔叔。”
王赫说他妹妹有些‘印象派’,那是什么?难道有人无缘无故背地里叫人‘老鼠’的?
名叫姨娘的老狗很是气势凌人,自从上次从它嘴里抢了绿牡丹,这畜生总是对自己怒发冲冠,偏偏王赫小子还说要想出山全指望这老狗。厉害!厉害!那可惹不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王赫。
孙无忌总觉得这小子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他为什么要说‘人无头而不活,惟孙叔例外’?他为什么要向自己打听‘长孙’姓氏的来由?又为什么有意无意地提及长安朝政?
这小子已经认出自己得身份,孙无忌隐约察觉到。
唉,做个名人总是很难的,胖子想,像常山就没这种烦恼,一连两日,他和卢金喜发疯般找寻和自己同名同姓的药草,直至那四棱形的草叶装满所有人的行囊。
可即便如此王赫小子仍不知足,他说药草多多益善,因为疟疾不是天花,得过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谁也不知道一个人能否终生免疫。
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胖子忙问:“小郎君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当然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不能免疫,那就预防,喏,拿这个嚼着吃。”
手里的东西名叫槟榔,据他说,咀嚼此物有很大几率预防患疟,还能治腹水积食。
孙胖子又学到了。
五日后,药草数量终于相差不远,五人一狗向茫茫大山外走去。
来时艰辛,去时怡然,胖子三人不由感慨良多,有‘醋布吸烟’之法,山中兽类可任由捕食,再无冷食积病之虑。
更有幸王赫这小子居然破晓烹调之艺,山中无佐料,他竟不知从何处摘来花椒,又加以鲜美的柑橘汁液浇淋,一只烤熟的梅花鹿立时变得鲜香四溢。
胖子几日来重新变得容光焕发,这时满嘴油腻,赞不绝口:
“小子,之前我说你依仗花艺便可终生富贵,这话我至今深信。不过现在我还有两条天大的活计教你,你可愿听?”
王赫微笑点头。
“其一,凭你调理炙烤的手段,入世后随意找间旅舍酒肆,或干脆自己创办买卖,半年内,包你声名四起,日进斗金;”
胖子摇头晃脑,抹了抹嘴唇。话音未落,惹得两个汉子连连赞同。
但他忽然间又神色肃然:“其二,你久居岭南,于治疟一道经验丰富,留在山间或许无人问津,但只要进长安,入太常寺太医署,兴兵征战之际随军立功,嘿嘿,那可就……”
别有深意的笑容令王赫陷入沉思。想花艺、厨艺、治疟良方,这的确是自己近日所显示出的三项绝技,但胖子偏偏在提到最后一项时意气风发,到底为何?
他片刻不得其解,凝眉不语。这时,常山和卢金喜二人忽地起身,面露异样。
“怎么?两位大哥吃饱了?”王赫茫然不觉。
胖子却深知此二人曾当过猎户,深山之中面露警惕,定非无的放矢。
果然,未过多久,只听‘吼’的一声咆哮自北方传来。
顷刻间,响声震动,回荡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