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汉子在面前强忍挣扎,换了是谁都不好受。
王赫瞬间想起许多事情。
两宋以前,世人闻岭南畏惧如虎。
这里最可怕的不是野人,不是猛兽,而是瘴疟。阴热潮湿的气候让大山中弥漫着腐朽之气,古人不知蚊虫叮咬可传播带疟原虫,便只能以‘瘴气’、‘鬼神’、‘穷山恶水’等字眼来代替。
譬如徐霞客,他一生走过大江南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偏偏在晚年游历西南后重病身亡,岂知不是患了疟疾的缘故?
仔细查看了那汉子的病状,王赫眉头紧皱:“自何时开始?”
“半月之前。”
“即入山后半月?”王赫喃喃自语:“这时候才是初春,热瘴极少,可是一旦发作……是每日正午,遍体生汗,可对?”
胖子已不再答话,双目中的眼神越来越明亮。
王赫微微轻叹,心想若不是这汉子刚硬,又哪里捱得到现在?
呛啷一声,他从胖子腰间拔出横刀,手持刀刃,锋利的刀尖对准汉子眉心。
另外的汉子大惊失色:“你干什么!”但被胖子强行拦住。
王赫面无表情,看着那姓常的汉子:“你怕死吗?”
“死?死了好……死了好,求小郎君快快下手……”他竟面露感激。
王赫微微摇头,死?那的确是最容易的,怕就怕我这个二把刀弄得你生不如死。一切只好看你的缘法。
刀尖轻轻一点,鲜红的血液从眉尖流出,看起来异样妖艳。
王赫并不迟疑,在其上下唇、舌尖处分别刺破,紧接着便是加力挤压,令鲜血劵汩汩流动。
这样可怖的方法毕竟匪夷所思,看起来像残杀。
另外那汉子瞧得须发皆张,若不是胖子拦着,早把王赫一刀掀翻,心想就算给我兄弟个了断那也得是老子出手,哪轮得到你?
可他再也没机会了,姓常的汉子流了许多血,脸色惨白,很快沉沉入睡,王赫也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汉子目瞪口呆,想莫非这小郎君便是传说司役疾病的瘟神?
他满脸感激,没等说话,只见王赫觑他一眼:
“谢我?还没到时候。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他默然。
古人遇热瘴,多用‘挑草子法’。但偏方毕竟只是偏方,没有药草,王赫不敢拿人命开玩笑。
这时,彬儿已不十分害怕,她走上前在那姓常的汉子身边看了看,忽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常,叫常山。”
“啊?常山!他也叫常山!”彬儿大感有趣,摆手嬉笑:“那好,他再也死不了了,你说是吗,小哥哥?”
胖子二人听得一头雾水。王赫却微微一笑,思绪荏苒,想起几月前彬儿也曾患过疟疾,那时自己便是在茫茫群山中找到这救命良药的。
“嗯,他不会死,不过小哥哥要在这里照料他,所以需要别人出去找药,彬儿明白吗?”
“彬儿明白,彬儿认得‘常山’。”
“彬儿乖,”王赫面露微笑:“姨娘也跟你一起去。不过你要记得,无论找不找得到,傍晚之前必须回来,因为山里有老鼠,好吗?”
“好,彬儿不怕。”她笑得灿烂。
彬儿去了,名叫卢金喜的汉子随同保护。
王赫望着两人一狗的背影在丛林里穿梭,想只要能找到‘常山’,那同名同姓的汉子大概不会死。
岭南数千年来的恶名并非毫无来由,这里没有医术,没有郎中,中国古代的名医还从未听闻有谁出自岭南。不过也许从今往后,自己能够幸运地留下一笔。
胖子是个聪明人,他眼见自家兄弟无事,便坐在火堆旁微微含笑:“小郎君绝非寻常人。”
“岂知孙叔不是?”王赫笑了笑。
胖子闻言微愣,浑不知对方话中何意。片刻后定了定神:“小郎君莫怪,孙某心中有一事不解。”
“请说。”
“如你之前所言,令尊令堂俱亡,于数年前携小妹居于深山?”
王赫点头。
“此事实在匪夷所思,请问深山之中何以为食?”
“山中花果、野兽可为食,溪边蔬菜、稻谷亦可为食。”|
“何以为衣?”
“野兽皮毛可为衣,离山入世亦可寻衣。”
“又何以为乐?”
“哈哈,山人幽静独以为乐,更何况有花鸟鱼虫相伴。”王赫应变如流。
胖子默然,许久后兀自面露狐疑,缓缓道:“如此说来,山中凶猛野兽、化外山人,更如所谓疟疾等等,在小郎君眼中皆不以为意了?”
王赫从容起身:“不错,孙叔应当听过一句话,山人自有妙计。正所谓天生万物,各取所需,天下既分南北,北人依命于北,南人自存于南,那都是天理注定。”
“在孙叔眼里,这岭南群山之中处处危机,有猛兽,有野人,有防不胜防的疾病,宛如人间地狱;可是殊不知北方祸患亦不见少,瘟疫、旱涝、蝗灾,最重要的是常年兵戈不休,焉知便比南人活得更自在?”
“更何况,嘿嘿,刚才孙叔也见了,疟疾虽凶,于南人而言犹如北人之瘟疫,终究是会有应对之策的。”
哦的一声,胖子在细细品味这许多话,想: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原来还有此般道理?
王赫则努力装作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好让对方觉得不那么古怪。
没办法,他要试着搭上这趟顺风车,总不能让自己沦为吃白饭的累赘。
“嗯,不错,若非如此,岭南数十州岂非无百姓可言,那我大唐还要这十道之一作何?”
越想越觉得理所应当,胖子似乎显得颇为兴奋。
他当然觉得王赫如此小小年纪说出这些话实在太过古怪,可是细问之下,听他随口一笑:
“小子年幼识浅,当然凭空想不出这般大道理,总是生而无福,自幼年时曾追随父母颠沛流离,苟活于南北之间,越是受苦,便越是感触良多,这才敢口出妄言。”
胖子将信将疑,试着探问一些朝政之事。王赫心中暗笑,推说不知。
这时,彬儿他们已经返回。
两人打断话头,只见卢金喜一路小心翼翼捧着几株草药,又向彬儿喋喋不休地询问着什么。
似乎无法得到肯定的答复,他面露揣揣,一见面便抓住王赫肩头:
“小郎君!这东西果真能救常兄弟吗?”
王赫倒吸一口凉气,心想你们兄弟情深,那也犯不着要了老子的命,咬牙道:“尽人事,知天命,不试怎么知道?再者说,世事无常,该放手时还是得放。”
他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但卢金喜浑然不觉,手上加劲,大声道:
“放不得!放不得!小郎君有所不知,这不只是常兄弟一人,山那边还有几百人等着你救呢!”
什么?几百人?不是只有五十余吗?
这是王赫昏迷前的最后念头。
等他悠悠醒转,入眼处是卢金喜满带愧疚的脸:“醒了!醒了!小郎君恕罪,我下手不知轻重,真是该死!”
一旁的胖子幽幽一叹:“小郎君莫怪,有些事孙某眼下不便明言,但山里确有上百条性命在等你搭救,孙某此行担负莫大干系,是否成功也全系于你一身。”
王赫先没有理会他们,抱着大声嚎哭的彬儿低声抚慰,道:“小子虽年幼无知,受教于父母,也知悲天悯人,只是有一件事还想请孙叔答允。”
“小郎君请说。”
“世事难料,小子尽力一试。不成则已,若事成之后,盼孙叔能带我二人同去长安。”
长安?胖子又惊又喜,心想这算什么,莫说日后之事,单凭你今日救得常兄弟性命,我等护送你二人一路周全又有何难?当下沉吟点头。
一旁的卢金喜也是兴奋过了,忽地浑身抽搐,如同他的好兄弟常山似的,面朝蓝天,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