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珞璆迟迟未去后山,因为他亲自挑选随行去江川的护卫,离城亲自来寻。
珞璆正要起身穿衣,一察觉到有人靠近纴接楼时就已经迅速将紫陌盖住,手脚并用垂下床帏,疾声喝住离城:“滚!”
溆棻暗卫出入是没有禁令的,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随意来去,嫣然同羽扇都未发觉,更遑论紫陌。因此她被被子兜头盖住时,还蠕动着想拨开被子露出头来,机警宁神仔细听,就知到离城来了。之后听到珞璆喝住离城,判断果然是对的。嘴里低声碎了句:今日是怎么了,怎么都扎堆搞突击啊。边说边拢紧被子往里滚了滚。
珞璆的寝衣服还半挂在身上,露出半截眼见的却是一只猩红小卷咕噜噜滚到床边,似乎还碎了一句,“你该教训教训离城了。”
珞璆失声一笑,抄起衣物一边穿一边进入书房。紫陌趁他离去,摸出枕心中的瓷瓶,倒了一粒药服下。
离城再次被叫进书房时,珞璆只着中衣披着狐裘大氅黑着脸端坐堂上。虽然从来没见过珞璆这般模样,但杀手的素养不允许他惊讶。“少主。江川之行共有二十人备选,已经候在汾虚堂中。”
珞璆不曾思索,便下了决定“不挑了。夫人同去。”
“少主。”离城不是惊讶紫陌同去,也不是不愿派出这么多人,他需要做的是提醒珞璆此行艰险。“少主南疆遇险,幕后黑手至今仍未能查出,江川之行又是众所周知之事,离城恐怕·······”
不等离城说完,珞璆笃定的告诉他,“师父快回来了,我们从南疆绕行。其余人按原计划前往江川。”
离城了然,道是。
离城走后,珞璆让颛夫挑拣了奴仆骑射百余人将贡品与绣娘们的随身物品装箱,明日一早就自山门下山经东疆西北方向新开的运河入江川。
濯菽因病不能同去,紫陌趁着嫣然收拾行装的间隙打算去绣苑看她。途中经过芜花苑,千芷柔正在挑拣婢女,见她经过,便相邀一同挑选。
其实她已经都忘了,即使废除了奴隶制,王公贵族也都还是把奴仆的人数当作身份的体现。人越多,越是尊贵。更不说溆棻仍旧有奴隶交易,苦役都是用不尽的。可是她很不喜欢这样,也懒得管。人越多,越容易发生争吵矛盾。
紫陌被她拉进院子,推脱不得,只好勉强一看。
只见院中乌压压站了好些人,红红绿绿司茶、司膳、司设、司仪等各十人,又有粗使婢女三十人,杂役二十人。齐声跟她行礼。人一多,声音就大,在院里产生回声,气势磅礴。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对待,即使是同珞璆成亲也是。
还真是气派呢。荣华富贵谁能放的下?难怪老夫人能在这里呆四十年。
千芷柔拽着紫陌说自己初来乍到,如何的不知礼数,红梨所教又忘却了十之八九,芸烟送来这些人,教她好声头疼。“姐姐,不介意芷柔这样唤你吧?”
晨间还是“小嫂嫂”,这会儿又是“姐姐”了。叫她嫂子是表她的礼数周到,叫姐姐就是有拉拢的意味了。亏的小时候那个召先生给她讲过不少的小说故事。什么家宅内斗,宫心官计,这点体会才能如此清晰明白。
她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芷柔表妹哪里的话。珞璆事忙,我这个妻子理当为你打点这些的。娘既然为表妹安排,必然都是最好的。又是表妹贴身服侍的人,那这个中细节还是得表妹来择为好。我能做的,也就是多个嘴,建议个数了。”
千芷柔笑着说:“姐姐哪里话,请说就是。”
紫陌同她讲明各阶之人所配婢女随侍后,说千芷柔为洛氏表亲,算是珞璆之妹,可选司茶、司膳、司设、司仪婢女各两人,粗使婢女六人,杂役四人,管事婢女则由红梨任了。说完边作势要走,又被千芷柔留下挑完了婢女,要请她吃茶。待新挑的司茶婢女立即端来茶水。
果然是老夫人身边的人,看人脸色的本事都是一套一套的。紫陌推说绣苑有要紧事要处理,没有碰一下就匆匆离去。
她这忙慌的样子落在千芷柔眼里,是另一番景象。
经过“千引万牵”院时,墙角两个婢女在低声议论。似乎在谈论她,紫陌便驻足侧耳。
“你瞧见了吗,今日老夫人送了好些婢女杂役供千小姐挑选,我瞧着她势头比少夫人好太多了。”
“可不是么,纴接楼那位嫁给少主后仍只有一个小小下奴侍奉,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老夫人。不然为什么只能叫她小主?”
“我似乎听说是她自个儿不要的。”
“怎会,随侍可是女性地位象征,她这是自降身份么。”
“谁知道呢。毕竟千小姐没来前,她也算是尊贵了。”
“尊贵?若不是她爬上了少主的床,这样好的身份地位哪能轮到她。”
“我看少主挺欢喜她的。”
“那是表象,不然怎会放任只一个下奴侍候她。明年春天那个下奴该黥面了吧。”
“明年就十四了,会吧。”
二人声音远了。她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又成了给少主暖床的狐媚子了?下头人的话本子还真是不少。
倒是嫣然,看来还是得求珞璆替她释奴了。
绣苑。
上次紫陌见过濯菽以后,她就停了药,靠药膳将养着。如今仍拖着病,斜倚着美人榻,一把青丝拖在腮边,手把一卷竹简看,雪白的手腕挂着两只银镯子。
气色是好了不少,紫陌的担忧也去了十之七八。濯菽见紫陌来,才搁下书简,有所不悦的说:“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紫陌自己端了凳来坐,“姐姐,我就去江川了。”
濯菽一听她要外出,就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事有了消息。但是她这次出去,必然会因为那个人受到牵连,“果真要去么,不再斟酌?”
翠青端来紫陌爱喝的茶,奉到紫陌手里就退出门外。紫陌把着茶看不出破绽的笑着,“从我进来时姐姐就不开心。是听说了什么吗?”。
濯菽没有反驳,“今日那位千小姐可是教你替她选婢女了?”
“选了。”
濯菽见她爽快答了,面上的担忧就藏不住了,怒道:“你这少夫人几时沦落至此了?”
紫陌同她玩笑,“不过是挑选婢女罢了,姐姐怎么置了这样大的气。”
濯菽有些激动的拉过紫陌的手:“我知你对少夫人这个位子不上心,只一心找线索还瑶家清白。只是你因着要做少夫人吃了多少苦,又遭了多少罪?再者又要因它办多少事?你我心里清楚。我可是听说了,那位千小姐一来,老夫人就敞开门见了。不说老夫人免了你晨昏定省,便说这份差别,就有多少下人茶余饭后的议论?你也不曾上心就算了,她明摆着在讽刺你!”
紫陌并不在意这个,因为珞璆不喜欢千芷柔。不过她哪里来的自信,珞璆不喜欢千芷柔就会永远呆她好?
“下人们碎嘴,姐姐也往心里去?”
“旁的我不管,只你这一样,便是为着我自个儿,也是要上心的。再说今日少主与她在东殿花园中缠绵相拥一事,即是威胁了你。你也不管?再要有,就是嫣然了。那下奴身份暂且不说,虽说你做绣娘时就跟着你,岁数毕竟忒小了。我总劝你别惯着她,保不齐就闯出祸来,你也不听。便是这一样,你又与那千小姐不同。”
紫陌将手从濯菽手中抽出来,反覆上了她的,“谢姐姐为我思虑,珞璆待我很好。溆棻的日子太孤寂,由他们去吧,也算添些趣事了。”
濯菽对她这番乐观不甚认可,反倒担忧。“我可学不会你那番佛心去,只叫人一味欺负。”
“姐姐已同我共过苦难,便知如今的日子有多难得。嫣然固然心思简单,却是极聪明的,闯不出大事来。”徐徐换了语气,叹道:“我这年纪,却当不起单纯了。只管查出真相,还我瑶家清白,哪还有心思顾旁的。”
濯菽一面劝她,眼睛瞥见她衣领下忽隐忽现的红痕,忙呼来翠青来瞧,一面给紫陌检查,一面怪她粗心,“可是又给人害了。”
等拿来镜子一照,果然见好些红痕在脖颈处挂着,黛眉不禁蹙起。又要花心思给珞璆看了。
濯菽问了紫陌今日吃过什么食物,用过什么不曾用过的东西。待紫陌仔细回想,食物都是和珞璆一起吃的,除了蜜李,但嫣然也吃过,并无大碍;至于用过的物件,也没有不曾用过的。再仔细一想,自打前次珞璆将给自己下情药的绣娘扔下悬崖后,也平静了好些日子······
翠青瞧过,却说是近日蚊虫多,概是紫陌被叮咬以后揉的用力了些,揉出了瘀血,用热水敷上一敷即可。
二人这才消了些疑虑。
濯菽抚胸长疏了口气,“害我好一阵担忧,还想着是否还要同以前一样,让翠青治好你,再替你下药诓少主查出幕后主使呢。毕竟那事太伤机理了。”
紫陌只是拍拍濯菽的手背,叫她别担心自己。
蚊虫么,珞璆恐她受蚊虫叮咬,在纴接楼各处种了驱虫草,由按时节焚些驱虫香料。她怎会被叮咬,更遑论揉的用力了些。唯一可能导致瘀血的便是午间珞璆······
思及此,紫陌登时气血上脸。
紫陌在濯菽处又呆了许久,思考着冰块和鸡蛋选哪一种。待紫陌走后,濯菽向翠青解释“我知道你想让我拦住阿陌,以免我知情不报之事败露。但阿陌为人,我又如何不动声色的拦住?放心,我还有价值,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动我。”
铃铎、玉钏、念嫪三个首席绣娘并着一众绣娘在院中休憩闲聊,因离的远些,略听见些字句,拼凑一处,缘是在说千小姐的风光。铃铎是个安静的,只在一旁听着,玉钏是个看戏的,时不时搭上两句,倒是念嫪极是得意。
一众人见她从柏茗居出来,都住口略略福身向她行礼。她挥手算是应过,就要往外走,却听见念嫪讽刺道:“溆棻久不见客······“这倒是引起了紫陌的注意,便小一驻足。”······如今开了例,可知外客金贵。哟,瞧我这张嘴,芷柔小姐乃是九天玄女转世,老夫人亲亲的侄女。也说不准来个亲上做亲,替少主纳了她也不一定呢。”念嫪并几个胆大的绣女同时讽笑,其他的却忌惮着被扔下悬崖那绣娘的先例,不敢吭声。
这又是在说她双亲亡故,无依无靠的身世了。但紫陌不准备理会,头也不曾回的抬脚步下生莲的离开了。念嫪这一番话让紫陌机警起来,确实从未听过溆棻来过什么外客,这个千芷柔的到来还真有念嫪所说那般意味。加之珞璆提及旧年母舅曾着意将千芷柔许配与他。这点推测又可信了几分。
这边厢玉钏规劝念嫪:“姑奶奶,好歹是少夫人,你可收起你这张嘴吧。什么亲上做亲,你不怕少主也将你扔下悬崖之中?”
“谁说她了。你一提,我还就说了。从她嫁予少主以来,少主几次死里逃生,她那天煞孤星的命,克死了父母双亲不说,还想克少主么。”说着这个她就来气。诸位绣娘一同吃住起居,少主竟独独瞧上了她,也不知少主与老夫人说道了什么,竟也许少主娶她过门。她那点比不上那煞星了?
玉钏听他这样说,见怪不怪的拦上一拦,“你素日里也是个有谱的,怎么千小姐一来,便沉不住气,将这些话全吐露出来?”
念嫪气极,“她是天煞孤星,可千小姐不是。今日的情状你们也听说了,老夫人待她如何疼爱,少主待她又如何温柔。若果真有人做少夫人,我到宁愿是千小姐。”
几个绣娘附和称是,玉钏反激她,“你那番心思,谁人不知。有本事,说与少主听,也收了你去。”念嫪被噎了一口,拍案立起,嗤鼻离去。一众绣娘没了带头的人,兴致缺缺,也散去。玉钏同铃铎吃了些瓜果,聊些琐事,也回自个儿住所查看侍女收拾的行装去了。铃铎则掩上面纱去柏茗居探望濯菽。
嫣然听说紫陌去江川却不带她,一边哭诉碎嘴,一边替她收拾行装。紫陌在她的碎碎念中,用鸡蛋揉脖子上的红痕。珞璆从外边回来,正好撞见紫陌衣衫半解,一口一个蜜李,两只洁白滚圆的鸡蛋被搁在身旁的瓷碟之中,嫣然背对着他们,口中念着江川的繁华、溆棻的烦闷和少主的无趣。珞璆低嗽一声,嫣然脊梁一僵,立时称赞少主如何的风姿绰约,如何的善解人意,手中却慌乱的将方才收拾好的衣物扯了个零落。
珞璆轻笑的同时,也没忘了夺下紫陌口中吃了一半的蜜李送进自己嘴里,再倒上一杯茶与她。“怎么又吃这么多?”一边俯身系上紫陌的衣衫。“剥好的鸡蛋怎么不吃?”说着就要拿起往嘴里送。紫陌忙拦下,撩开脖子上的衣料给他看,“那是散瘀的。”
珞璆了然,只笑着看她。倒是将紫陌瞧的怪不好意思的,“都怨子瀚。”
珞璆笑的更甚,“怨我。”
只听哗啦一声,嫣然不慎将供桌上的琉璃瓶带落,碎了一地。嫣然忙跪在珞璆身前,一个劲道不是,求珞璆绕过她。
珞璆心情好,也不同她计较,便要让她离去,却被紫陌拦下。“子瀚这就饶了?”
吓的嫣然嘟嘴委屈也不敢哭出来。珞璆很是不解,“你舍得罚她?”
“这丫头做错了事,就罚她服侍我江川之行如何?”
原是在这处等着她,珞璆便笑着应了。这丫头的性子,独独留在庄里也会为人欺负,不如带着她,紫陌也好有个照应。
嫣然一听可以同去,也顾不得珞璆跟前的礼节,脚下生风的跑出去,抓住颛夫就是一通乱蹦。倒教颛夫手臂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