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白惑觉得自个儿当真像个郁郁不得志的诗人,和杜甫李白一类比起来,唯一差的就是作诗的天赋。
室外雨声淅淅沥沥。这阙虞美人,仿佛就是为他而作。
白惑瞥了一眼身上的僧袍和红木矮桌对面点香的观世,万般惆怅的仰头饮尽一杯茶。茶也没有酒来的吃味痛快。
不禁感叹:“而今停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观世取下烛台上煨的淡茶,道:“难得细雨,但道怅然?辜负!辜负!”
白惑把手上的佛珠扔了出去,观世稍稍一躲便躲开了。“你能不能说人话!老子现在烦躁的紧。”说完习惯性的扯胡子,却摸了空。
观世捡回佛珠:“修过道否?是也。念过佛否?是也。你这百年拜了无数的神,最后却选择了与我同拜佛祖。与期赎也?非然。取其恕也?然也。”
白惑就要把茶杯也扔过来。观世也不阻止他:“这是最后的茶具了。你扔就扔,记得再打一套。”白惑犹豫了一会儿,放下了茶杯。观世复说:“你不信正也不信邪,神佛也没有差别。说到底,还是喜欢佛说这门学问,教人听的懂又听不懂。悟的了也悟不了。反正没有棱角就是了。”
白惑咬住茶杯,杯沿在鼻梁上一打一打的,茶杯上余留多年的茶香萦绕鼻息间。说起来,怎么都没有那套苏摩竹的茶具更能锁味。“你说,都一百年过去了,你都从一个白脸小和尚变成了现在这个白胡子糟老头,而我居然还是个小小少年……而且永远不知道下一次的年岁。每两年换一次肉体,醒来后都是陌生的一切,我要从头开始,要适应新身体的排斥,还有肉体记忆带来的疼痛。由不得自己。”
观世不语。
白惑摸摸头上光秃秃的头皮,苦笑:“再等两年,头发长出来,我就该‘死’了。你猜下一次我是男是女?”观世闭眼保持坐禅的姿势。白惑苦笑,“你肯定猜男。造物主到底还给我留了固定的性别和该死的好记性。”
白惑:“你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我什么时候能死?”
观世仍旧闭着眼:“众生苦苦追寻长生法而不可得,你有了,不好么?”
百年之变,变了朝代,变了天地,变的了面容,变不了这个“想死的心”。
长生?
有什么好?
他已经不在乎生死,但是看到珞璆为了生努力的寻求生命的精彩,他也动容。
也许就是因为短暂,才会珍惜吧。
白惑翘腿躺下,不以为然的抖腿,道:“沧海都成了桑田,眼睁睁的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的都走了,来来去去最后只有你。也不知道你还能陪我几年。”
观世说:“向前是无边,不如回头看看。”
白惑放下杯子,又捡回佛珠在手上转:“本来的样子?有什么好想的。”
左右,不是个好人。
观世一问,百年前的久远记忆一点点翻涌回来,本来已经模糊的一切都重新清晰。
百年之前?
还是该说千年之后?
他是21世纪的不良少年,不良归不良,也就是抽烟喝酒泡吧,再不济也就是偶尔做点偷鸡摸狗的事。谁能想到好巧不巧的被造物主选中?
实在是头疼,干脆他说:“想不起了。”
观世让他坐禅,诱惑他回忆完这百年,他就能看到归途。
这个诱惑好像还蛮大的哦。
白惑照做。
观世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来时,浑身是伤?”
肯定会有伤。
毕竟他真身好赌。
赌徒嘛。赢了还想赢,输了想翻盘。最后输光身价被追债,被人砍两刀还是有的。至于他那气他不争气的老爸,拿不出钱来,就被他一气之下砍死了。
也许他本来也不是很快,再怎么样,也都是他一个人的不争。可是因为这个意外,他一个小混混,只能从此彻底亡命天涯,混际黑社会。为了逃避追杀,也只能凭着狠劲一路做到老大。最后因为一场毒品交易中小弟叛变,他死在枪战中。
这就是他草率的第一世。
其实现在说起来,哪里有什么好坏的分别?就是多和少而已。
他带着那里的重伤重生于这个世界,从此做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那时他毫无悔恨,仿佛他的一生只是一场梦,醒来又是另外一条。认清现实后,也只有不甘心。
这个世界对他有强烈的排斥,他也没有办法回到21世纪。因而前两年过的非常艰辛。他要每日每夜的在禅房中承受着排异反应带来的痛苦。痛苦到绝望的时候比比皆是。
爸妈的音容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他曾经忏悔,也无数次怀疑自我。
原来亲人,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个月食之夜,疼痛侵蚀了仅剩下的理智,混合着前世遗留的伤痕,他彻底疯了。
他疯狂的想割掉像被针刺的手指,想斩掉被凌迟般的双腿,想剖出剧烈跳动却供不上血液的心脏剁碎…
他疯狂的找刀找剑,找一切尽可能的利器来结束生命。
可是隐渡寺…除了剃刀。连劈柴的斧头都找不到。
白惑砸平后厨的锅,磨出利刃。他摸着锋利的断口,突然不想就死了。
隐渡隐渡,到底是渡生还是渡他来受罪?
凭什么让他承受这一切?凭什么这些和尚可以悠闲自在?凭什么,这所有的痛苦与绝望!
黑夜陷入无敌的深渊,白惑的怨念如同上帝遗落的缺口,源源不断的涌入,仿佛永远没有满溢的时候。
隐渡寺众人,就像是预见了自己的命运一般,齐齐在佛堂中打坐,等着他去动手一样。
他血洗了整个隐渡寺。血光染红了烟霞。
最后一个杀的,是观世的师弟听音。
当他提着滴血的半面铁片,踩着听音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观世。观世就如同现在这样从容的坐禅于蒲团之上,念:“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南无阿弥陀佛。”
那句佛似有普度的力量,白惑竟缓缓放下凶器,仰天长啸,用那锅片了结了自己杀孽深重的性命。
圆月从黑暗中逃出来,毫不吝啬的向霜顶山撒下初辉。
凉是天上月,热是地上血。
神奇的是,白惑的肉身最终是死了,他的魂魄与记忆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剥离出肉身,又有另一股力量强烈的牵引入听音未凉的身体。把他撕拉成扭曲的空间维度。
再醒来时,他仍有排斥反应给他带来的痛楚,但相比于前世,已经减轻很多。
这一次,作为听音,他对待生命多了一丝认真。
他用双手挖出三十二座坟,挖的双手血肉模糊几乎露出了森森白骨,一个一个埋葬了三十一个被他杀害的僧人;把自己的原身火化撒向大海。
他又用七天洗了全寺的地、虔诚的擦了每一尊佛像,还用了一年时间没日没夜的抄录藏经阁一百二十卷经文。
第二年他走出隐渡寺,独自在岛上修行。
饿了吃野果,咳了饮朝露。也时常被排异反应折磨,总归有所换缓解。
直到他在生存挑战中错手杀了一只毒蛇,隐秘在内心的丑恶复开始泄露。
他怕极了这样的生活,只好造了一艘独木舟,让舟载他在海上漂流,企图饿死自己以得到救赎。
就这样,无奈的结束了第三世的生命。
白惑睁眼望向眼前的三十二座坟以及一种一座他本来留给自己的空坟和无字碑,有所感慨的说:“我以为我终于解脱了,却飘到南疆大陆,又重生为穷书生史栾尘。当时我认为,也许是造物主要我自我救赎吧。所以我再一次重生,遇到史家人,重获爹娘的关怀,重新侍有了侍奉双亲的机会。”
作白惑时他的聪明与记忆全用在了偷奸耍滑中,也视读书为耽误人生大计的事情,从不肯好好念,让爸妈操心不已。所以作为史栾尘,他要补回这些遗憾。他那两年寒窗苦读意欲一朝考取功名,要让二老过上富足的生活。
企料贪官当道,童试换了他的一甲考卷充他人之名。史家二老为他鸣不平,没料到官官相护,最后竟是二老被处以下犯上之罪,杖二十,废史家为奴籍。
史家二老当夜撒手人寰。而史栾尘也到场吐血身亡。
这就是他的第三世。
观世说:“因缘际遇,你作为史栾尘的因,到史辰郁处结了果。”
提及他的“五世孙”史辰郁,白惑略感欣慰。“那孩子倒是继承了他老祖宗的志气。虽说前些年在奴籍受了很多委屈,但总算等到今日的成就。”
观世笑而不语。
史栾尘那一世的死没能熄灭白惑的杀孽。反而助长七情六欲的反向生长。白惑摸索到了“轮回”的周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真正的“死去”。
既然为善为恶都不得善终,他便要利用他的“轮回”阅遍群书,修遍群术。
他要这天下,陪他一起苦痛。
然而“轮回”也非固定,周期会因为天灾人祸有所改变。且老幼不知,美丑不定。
终于在第二十四世,他成功的谋划救下那一世的君王。而后为官致仕,官拜右相。真正开始了他最初的计划——“祸乱苍生”。
终于成为了古越历史上遗臭万年的大奸臣孟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