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昭唤了一声阿玛,询问道“女儿想去额娘的农庄住几日,就是城西京郊附近的那个庄子。阿玛可准许?”
额尔赫也不反对,叮嘱道“郊外早春踏青可散心,你若喜欢多住几日也无妨,记得多带几个丫鬟伺候起居。外院的随行护卫我会安排好,想什么时候去自己拿捏不必再来请示。”
姝昭的视线扫向梅姨娘“不知梅姨娘可同意让我带上沅湘同行?”
梅姨娘自然首肯“格格一番美意,妾身自当应允。”大格格做事哪轮得到她一个妾侍说话,这是给她面子才多此一问。
谢沅湘早知此事,闻言抿唇一笑。
月姨娘见坐在身侧的女儿有些失落的模样,心里微疼。她似是不在意的微笑道“大格格,完琦平日里是最黏糊您的,想必这次您不会舍下这丫头吧?”
姝昭看了过去,齐佳完琦低着头不说话,手指却紧紧地攥着裙裳的飘带。
她稍一犹豫,才道“三妹妹记得收拾好行装,初四那天我们出发。”
旁人没有察觉出来,谢沅湘却看出她的迟疑。心里暗喜,这是不是说明她更得大格格的青睐?
完琦似是松了一口气,她细声细气的道“我知道了,不会给长姐添麻烦的。”
姝昭语带安慰的道“琦儿素来乖巧,我带上你也放心。”
完琦耳根微红,欢欣的吃起了盘里的果子。
姝昭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另一件事“阿玛,妹妹们已入豆蔻之年。照理也该请一位女先生到咱们府上来,何况二妹妹今年下半年就要参加选秀了。我看是需要有经验丰厚的女官仔细教养一番。”
富察氏撇了撇嘴,心道紫禁城里有品级的教养女官被放出宫来,哪一家官宦高门不争先邀请?
清朝的女官皆是包衣奴才出身,大多数宫女都是连襟带亲的有家可归。只有小部分家境贫寒或者是无处可去的女子,才会愿意留在他人家中做个名义上是女先生,实际上却仍然是奴才的教养嬷嬷、礼仪姑姑。
最美好的年纪被锁在深宫里做个低三下四的婢女,谁又愿意出了宫门还给别人做下人?
想做教养嬷嬷或礼仪姑姑首先就行必须自梳,那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啊,有几个女人能守得住?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一户没有些见不得光的家宅阴私?满蒙贵族又兴纳妾,花红柳绿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肮脏手段。没人愿意出了宫门又入宅门,继续淌浑水。
若不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哪个女官会乐意给人做教养礼仪的老妈子?
前几年有一批宫女被放出宫门,富察氏也曾花了大力气想请一两个有品级的女官来教导和卓。
结果当然是一个也没请到,她又不是瓜尔佳府的夫人有身份有人脉,能给女儿从小就请了两个教养嬷嬷训导。
她只是一个小官的女儿,出身一说并不是能随意抹去的。一厢情愿捧着京城的贵太太们这么些年了,可惜这些女人对她始终是不冷不热。没人帮她牵线,就是有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啊。连自家老爷都对这事毫不在乎的模样,好不叫人恼火。富察氏心里很是委屈,这件事憋在心里好几年还是忘不掉。
她的出身是比不上京城官宦女眷,她也确实是继室填房。但是这么多年老爷待她不温不火,想想就让她心酸。现在与她相交的女眷,大都是夫家官品低微的太太,真是够不上高的也就只能屈就低的。
富察氏露出一个有些高深莫测的笑容,似是很了解事情内幕的样子,她眼神轻飘的道“大格格说得轻巧,这女官哪里这么好请的?”
姝昭蹙眉“今年不是会放一批宫女出来吗?”
她指的是今年春季宫里会裁剪一批老人,这件事情去年年尾就有了风声,到了今年基本上已成定局。
“即便是放出来了又怎么样?”富察氏笑道“莫非大格格你敢断言,那些女子会毛遂自荐上齐佳府的大门?”
姝昭唇角微翘“我既然提起此事,就有能力办妥,只是想问一问阿玛的意见而已。”
额尔赫道“可以的,你想怎么做都可以,若是需要银子就往账房上说一声。”
富察氏有些不悦的捏起了帕子,今天夸下海口好狂妄,看看过段日子你该拿什么交差。
和卓亦是不开心,选秀并没要求秀女在家中学什么礼仪,她堂堂齐佳府二小姐难道会连基本的礼仪跪拜都不会吗?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姝昭抚了抚袖口精致的花纹,她的身份年纪早应该有教养礼仪的嬷嬷伺候,但是她没有也不需要。早些年瓜尔佳府也曾想送一个老宫女给过来,她婉拒了外祖一家的好意,那个女官后来成为了齐布琛的第二个礼仪嬷嬷。
她的一步一礼在幼年时,太后身边的苏麻喇姑就说过十分标准优雅。像是天生的皇家人。
和卓就算真的落选了也不能是因为规矩礼仪不得体。不然让京城的官宦子弟怎么看齐佳氏其他的女孩子?
完琦、姬兰与她同龄一起参加选秀,一个府上不可能同期出现两位妃嫔。她们是庶女身份低微又无倾城之貌,有嫡姐珠玉在前十有八九会落选。到时两人需得自行婚配,若是名声有污获得佳婿的可能性大打折扣。
沅湘的规矩礼仪美在温婉轻柔,欠缺的是高贵和威严,眼光没有世族女子的长远。
她如今寄人篱下,心里难免芥蒂,处事隐隐带着揣测和迎合。送到她身边的早禾,有主见又严谨,在情客苑做个二等丫鬟算是埋没了。有她在谢沅湘身边提点,处境会好上许多。
齐佳完琦的可人之处在于她的娇俏乖巧,但没有当家主母的庄重和大气,更是缺少应有的气势。
如果真的足够剔透,便不会留着轻红这样自作主张的丫鬟在身边。
她这个做长姐的也没打算一开始就点醒她,完琦对她称得上言听计从,可是她不能一辈子陪着这小丫头。
有些东西不能只靠一时半会的提点,成长就是在大人的期待中摔几跤。最终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式,成熟不代表把本身的心性改变,而是懂得如何自处。
姬兰被她的生母养的心思肤浅,做母亲的喜欢算计,做女儿的心思颇杂,到底还是没学到她母亲的精明。虽说桂姨娘算不得老虎,但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句话还是很适用于这个四妹妹。
喜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这些没错,大部分看似高雅的东西都在钱的堆砌下,姝昭也不是个视钱如粪土的人。但是粗鄙到让人看笑话那就需要好好教导了,否则成家立业后只会变得更加虚荣贪财。
富察氏来了这京城十几年都没能融进女眷圈子,外强中干不堪大用。阿玛终究是男人,内宅女人们的事情只能由她多看着一点。
姝昭扶额,想的太多又开始偏头痛了。
月光寂寥,远远的不知道是哪一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凉凉的夜风吹进暖烘烘的花厅里,吹散了弥漫的烟火气息。
晚宴结束后只见廊下月色寂寥,盏盏红灯笼在屋檐下轻轻摇摆,巍峨葱茏的假山在如水夜光下折射出浅浅银光。一行人放轻了脚步沿着曲折游廊缓缓走回情客苑,初春的寒意从脚底的青石板砖上顺着膝盖悄悄地窜上来。
水苏在左、小柳儿在右,两个人稳稳地扶住姝昭,另有两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鬟一前一后提着光线昏黄的灯笼开路。黑色的影子在游廊里被亮光拉得很长,人走一步、它也走一步,像是个调皮的孩童,瞧着怪有趣的。
姝昭攥住肩上披着的织锦大氅向上轻轻一扯,掩住了被料峭春风吹得绒毛根根立起的细腻脖颈。
水苏的目光黏在不断移动的青砖地面上,心里泛酸不已。格格要去京郊庄院小住散心,这件事情一个字都没对她事先透露过。这难免让她有些愤愤不平,曾经剑兰在时,格格想去哪里做客几日必然会与剑兰商量该带上谁伺候、该带些什么礼物打点上下。
如今轮到她怎么就一言不发了?
难道自己真比不上那个小蹄子懂得揣摩心思?她都走了小半年,格格居然还惦念着她!
宝绿愚笨、冬葵寡言、小柳儿年少,至于暄奴更不在她的对手范围内。一个毁容的丫头能有什么大用处?初来乍到多得几分看重,那是因为格格身处尊位没见过贫苦女子的可悲相,才有闲情雅致怜悯这个已无出头之日的废人。
水苏咬紧牙关,不行,决不能这么轻易放弃。盼来等去才赶走了拦路虎,怎么能轻易罢手。
虽说她现在已经是一等侍女,在情客苑隐隐有了掌院姑娘的架势,可是一日不落实,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姝昭是不知道她活泛的心机,便是知道了也会选择漠视。剑兰走了,在找到掌管内院更出色的大丫鬟之前,她没打算管下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小计谋。
任何人的精力都是有限度的,尤其是身子骨弱的人更是常常会感到精力疲惫。姝昭虽不算是病怏怏,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单看瓜尔佳氏花信之年便体虚病逝,就知道身为女儿的她较之常人孱弱了三分。生下来又瘦又小像是本该夭折的模样,哪怕是常年娇养也不见得有所好转。
一回到内室,喝了两口冬葵捧上的热茶暖暖胃。
水苏急忙扶着她倒向床榻,往脖子下放了软绵绵的兰草枕头,身上又加盖了一条新被褥。被窝是冬葵放了汤婆子暖着的,掐着点儿等她回来,这会儿躺进去暖烘烘的更叫人困倦。
在席上端坐了一个多时辰,外人面前坐姿典雅丝毫不乱,实际上腰肢早就开始酸痛。
宝绿侍立在一旁,笑嘻嘻的道“格格,这被褥的花样还是我今儿新绣好的,你瞧这含苞待放的宫粉梅绣的如何?”
宝绿的手艺不必多说,浅色被褥上朵朵生香的宫粉梅十分俏丽,但是此时水苏可不会再让她多嘴多舌。
没瞧见格格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吗?这是守岁倦怠了。
一边放下了床边的帐幔,一边神情不快的瞪过去,宝绿还不知所以。
水苏姐姐这是怎么了?她这般模样是生气了?她为何要生我的气?宝绿有些委屈的瘪了瘪嘴。
冬葵却心下明白,牵过她的衣角将这没眼力劲儿的话痨拽了出去。
小柳儿在墙角点燃了宁神安眠的香料,虽不知这是什么香料,既不是沉香又不是檀香。但这是冬葵姐姐吩咐的,总不会有错。
水苏撅起嘴吹灭了屋内的琉璃灯,回头冲小柳儿摆了摆手,两人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