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嬷嬷到了后罩房,素娘已经闻讯在屋檐下等候她。一见面两人握住了对方的手,银嬷嬷忧心地说“你这手冰凉极了,是不是又犯病了?还是赶紧进屋吧。”
素娘温和的笑着任由她扶着进屋,吩咐道“月昙,上茶。”
银嬷嬷忙摆手道“不用了,我在大格格那里已经喝了一肚子的热普洱。”
月昙听了俏皮一笑便退下了。
两人坐在炕上,银嬷嬷先说“咳疾春秋节气反复无常,过了年关又是一度早春,你可要注意身子。”
素娘这些天的确又犯了咳疾,刚才在屋外吹了一会风已经心口发凉,抿了几口热茶才压下了寒意。“整日里栽花刺绣做些轻巧的活计,前些日子给格格做了一双罗袜,她又担心起我的身子骨。我这么大个活人有血有肉,又不是水晶琉璃做的,哪里会一碰就碎?”
银嬷嬷神情惆怅“素沁,你小我五岁,我现在也已经四十知天命。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常常头晕眼花、腰酸背痛。曾经我羡慕你命好,早年能做宜绵格格的贴身侍婢。不用做那些粗活累活,享受副小姐的福分,如今还有姝昭格格待你这样敬重。可是有时候我又想,当年那场落水害得你从此病体难愈,每回发作和阎王爷只隔了一层帐子。湿气入体难以拔出,你的寒症那么严重,可想而知有多难熬。可见福祸相依,自古难料。”
素娘淡淡一笑“若是能重来,我照样会跳下去救宜绵格格。我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唯有这么一个依靠,她是我的主子更是我的姐姐。”
“那你当年为何不愿意给齐佳姑爷做妾室?”银嬷嬷对这个问题困惑了好些年,“宜绵格格贤良淑德,待你更是亲密信任,你总不至于认为是宜绵格格会刁难疏远你吧?”
宜绵格格去世之前曾经想抬举素沁给齐佳姑爷做妾,可惜竟然被毅然决然的拒绝了。如若不然又何须纳了章佳氏一个外人?
“主子不是那样的人!”素娘不快的解释道“一仆不侍二主,我既然是她的奴婢,就绝不会爬上主子夫君的床。当年起意让我给姑爷做妾是因为她渐渐病入膏肓,主子是怕逝世后,没人能在内宅中精心呵护小格格。可我当年便直说,我素沁终生不嫁侍奉小格格一生一世。”
素娘的眼神清澈坚毅,她是心意已决。
如今章佳氏月姨娘得宠多年,表面上看是因为性情爽快温和。但她相信若不是章佳氏是主子定下来的妾室,恐怕不会被姑爷这般厚待。
富察氏出自低门小户,姑爷是顾虑着娶了高身份的继室会压制住失母的嫡长女。
大格格未足十岁之前和姑爷关系没那么冷淡,可惜后来出了争妍阁那下贱坯子的一档子破事,两人的关系就此冰封。
这几年来的例行节宴,格格都是能推就推甚少出席。煞风景的人太多,只会一遍遍提醒后宅的花红柳绿是因为额娘的逝去。
争妍阁那位做贼心虚,每每见了大格格都吓得战战兢兢。礼数尊卑做的更是周全无可挑剔,唯恐大格格会对她发难。真是小人之心,若是大格格真想夺人性命,她哪里会活到今天。
艳姨娘孙氏,为婢时被赐名摘艳,取义大诗人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中‘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这句诗。
这位艳姨娘曾经是先主母身边伺候的二等丫鬟,她和折桂小斋的桂姨娘都是出身低微的婢妾。
但凡府中资历深一些的下人大多看不起她,对比伺候她明显是伺候起桂姨娘恭敬。
桂姨娘冯氏是齐佳府的家生子,打小儿伺候额尔赫长大,后来被太夫人赐给姑爷做教导人事的大丫鬟。比姑爷尚且年长两岁,为人圆滑世故,早年只是一个不得宠的通房丫鬟。
主子嫁入齐佳府后,她伏小做低、循规蹈矩,格格见她只是个颇有些小聪明的丫鬟便没放在心上。后来格格缠绵病榻,担心将来的继室苛待了自己的幼女,做主订下章佳氏为贵妾,桂姨娘就是在那时候沾了光抬举她做姨娘。
冯氏的容貌并不算出彩,富察氏没进门的时候,还奢望着能在新人来临之前得到几分宠爱。但是额尔赫对她数年来一如既往的不冷不热,生下四小姐后也没能改变这个局面终于熄灭了争宠的心思。
平日里安分守己的在折桂小斋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冯氏虽然不得宠但她的位份是正经得来的,可要说艳姨娘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爬床丫鬟。爬床,是被所有主母忌讳的丑事。
在旧主忌日爬上老爷的床榻,这样的野女人,府里又有谁看得起她?
她是个有心计城府的女人,做了那样的事情自然清楚,一旦老爷宿醉清醒后她的下场。所以等到她爆出有身孕时已经相距三个月之久,连额尔赫也被蒙在了鼓里,他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要过这么个女人。
念着稚子无辜的份上,抬举她当了姨娘,毕竟若只给一个通房丫鬟的名分,那她腹中的孩子岂不越加下贱?何况府中未有任何男丁降世,子嗣实在稀薄。可笑的是那孩子最终还是掉了。
这个摘艳还曾经在她手下听凭差遣,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没有格格的仁慈,她早就在一场大饥荒里饿死了,买下了她便是因为可怜她小小年纪就遭此厄运,想不到当初的一念之仁竟变得如此令人作呕。
念及此事,素娘轻声叹气道“银霜姐姐,你说大格格是不是出落得越来越像宜绵主子啦?”
银嬷嬷见她神情惆怅,知道她是思念旧主,感慨道“可不是嘛,今儿我进得屋来便看见大格格静坐在炕上品茶。那模样、那气势,真真儿是和宜绵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素娘低首继续叹气。
银嬷嬷见了便说“素沁妹妹,大格格生了一副花容月貌的长相身段又灵巧聪慧,你何须担忧?”
素娘抬头,眼里满是忧虑,“银霜姐姐,你是不知道。姝昭格格和宜绵主子长相上有八九分相似,这乍一看也确实温婉可人。可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的性子与她额娘真是相距千里。宜绵主子温柔婉约多愁善感,一言一行具是汉家作风,所幸即使再不像个满女到底有姑爷包容她、爱护她。你想想看,主子嫁进来那几年可有受过半点委屈?”
银嬷嬷说“依我看,齐佳姑爷待咱们宜绵格格是极好了的。格格在时,后院里只有太夫人赐下的一个通房丫鬟,姑爷还从不去理会。一心一意的专宠正妻从不在外沾花惹草,姑爷是世家子弟朝中高官,能做到这一步天下间又有几个?”
素娘点头道“姑爷待主子温柔体贴,自打成亲以来从未红过脸。即便是主子怀有身孕的那一年,姑爷宁愿夜夜睡在外间也不肯宠幸婢妾。桂姨娘也就是以前的通房冯氏,她要是不在主子跟前儿端茶倒水侍奉的尽心勤恳,现在哪能分居一院做姨娘?作为丈夫为妻守孝三年才续弦算痴情了。”
满人入关以来,娶妻纳妾之风十分强盛,像额尔赫这样身份地位的男人有多房妾室和数不清的通房着实正常。天桥下常有颇具姿色的少女搞什么卖身,多是为了吸引八旗纨绔。满蒙子弟看腻了满蒙女眷的豪爽明朗,都稀罕汉女的纤柔乖巧,更有喜好声色犬马的权贵还特地派人到江南区采买年轻的女孩子回家养着,时不时招几个小丫头一同侍寝,自觉十分新鲜有趣,还有人为此攀比。
像额尔赫这样后院女人鲜少的京官,实在是少见的清心寡欲。
富察氏是继室填房、冯氏和孙氏都是婢女出身,真正的妾室只有章佳氏和谢氏。
冯氏和孙氏不必提,冯氏年纪轻的时候尚且不得额尔赫青眼。如今美色渐衰总算有了点自知之明待在折桂小斋里安稳度日。孙氏更不用说自挑明怀孕后从未得到宠幸,这个女人的出现只会让额尔赫感到厌恶和膈应。
谢氏又是个有心气儿的女人,不爱露面,守着疏影居过自己的小日子。
“姝昭格格性情淡漠强势,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不似宜绵主子和顺,就怕她遇不到像姑爷这样的好夫婿。到时候这种性子便真的要吃苦受罪了。”素娘蹙眉长叹。她担心的就是格格执着倔强的性子,以后不能够和夫君和睦共处。所谓相敬如宾可不是真的想要‘相敬如冰’。
相敬如冰说得难听点就是敬而远之,一个女人被自己的丈夫敬而远之,那是什么滋味?
汉家忌讳幼年丧母的女孩子,觉得娶了克母的女人不吉利。幸而满人不讲究这一套,而且还得了多罗格格的头衔儿。阿玛身在要职又是上三旗出身,外家亦是朝中权贵。她有资格在京城挑选未来的夫家,素娘也知道姑爷心里疼爱女儿,在门第一说上不会亏待格格。但是门第之见固然重要,可是感情哪有那么容易就建立的?
唉,格格快到及笄之年该谈婚论嫁,真是操心没个尽头。
素娘是一心盼望着,姝昭日后的婚姻生活能和额驸琴瑟和鸣。
“你这是杞人忧天,素沁妹妹。”银嬷嬷听了只觉得好笑,“格格貌美聪慧,家族又兴盛。她这样的天之骄女自然有自己的福泽,老天爷舍不得苛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