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客苑缺人了,缺得不是粗使小丫鬟,而是缺一个打理园中上下事物的掌院大侍女。
这个位置有多让人眼红就不消细说了,普通丫鬟的月银不过半吊钱,掌院大侍女的月例银子却足足有一两纹银。
一两银子都够一户四口农家差不多一个月的嚼用了。更不说能近身伺候格格是做奴婢的光荣,便是自身的吃穿用度都能上升不止一个层次。
惦记这差事的人太多了,连富察氏都忍不住借邀请她商议腊八节,好似不经意的提起此事。
雨后初晴的朝霞院,廊下是投射进来的和煦阳光,姝昭坐在下首默默饮茶。
富察氏面带三分端庄的笑意,语气亲切的问“剑兰在格格身边的年头不短了,我瞧着一向是个妥帖的丫头,怎么如今忽然给打发出去了?”
姝昭低垂着眼帘,淡淡道“我们府上不是那等刻薄没情理的人家,正因为剑兰这些年尽心竭力、温柔小意的伏侍我,我才恩典她出府自行许配。”
一旁伏侍的姜嬷嬷笑吟吟的接话“大格格心地善良,剑兰姑娘往后能嫁出去当正头娘子,是咱们奴婢里头的上等分儿呢!”
姜嬷嬷做了半生奴婢,想也不敢想能做个自由自在的平头老百姓。一纸卖身契自己做奴婢还不算,连累子子孙孙都得受苦受难伺候人。
瞧她一脸淡漠之色,富察氏也不恼,关切的说“大格格,你院里总要有个理事的奴婢立着。我看倒不如吩咐外头的管事妈妈采买几个好苗子,仔细教养着几月,到时候送进来伏侍格格,如何?”
姜嬷嬷下意识的摩挲着一双长着老茧的手,想起了正值妙龄的孙女在朝霞院熬资历做个二等丫鬟实在心疼。
姝昭闻言抬了抬眼皮子,一双明眸冷淡的看向上座的富察氏,“情客苑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不劳烦夫人操心了。”
“哦,那你看着办吧。”富察氏扭头看着安静的站在她座后的水苏,厉声训斥道“既然剑兰走了,你也是一等丫鬟须得更加仔细伺候主子。若是有半点懈怠偷懒,传进我耳朵里就揭了你的皮!”
水苏俯身应道“奴婢谨记夫人教诲。”
富察氏满意的觑了一眼中规中矩的水苏,继续对下首坐着的姝昭说道“腊八将至,今年格格还是依照旧例吗?”
情客苑所有下人的卖身契都捏在姝昭手心里,一年四季的月钱和补贴的衣食都从私库里出,腊八节的腊八粥和赏赐亦不例外。
瓜尔佳氏十里红妆、私库丰厚,她留下的陪嫁庄子、商铺的盈利都属于女儿,所以大格格完全有经济能力掌控一院衣食住行。
“和往年一样无需您费心,情客苑的腊八粥从我自己的小厨房里煮。例行赏赐也由我自己负责。”姝昭站起身欲告辞。
富察氏轻笑着挽留道“不如再多坐一会?说不准老爷今儿会回来用膳。你们父女一月也不见几面,瞧着让我这个做额娘的担心。”
不出所料,姝昭面色不虞的拒绝了,富察氏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痛快劲儿。
就算你身份尊贵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克母的孤女?
你在这里就只能看着我和你阿玛还有和卓,一家三口共享天伦之乐。
“那便回去吧,这雨虽然停了,难保有些地方路上湿滑。”富察氏嘱咐道“好生扶稳大格格。”
水苏嘴上应了一声“是”,不慌不忙的托住了姝昭的左臂。
跟在身后的小柳儿上前,走到右侧扶着姝昭的另一只手臂。
已是寒冬腊月,院子里的景色不如春夏秀丽,倒也还有零星几处衰败的花径。
在一处山茶盛开的角落,姝昭脚步停滞,神情冷漠地道“我不管旁人怎么闲言碎语,总之在情客苑不许多嘴多舌议论掌院侍女的事情。”
小柳儿规规矩矩的应下了,水苏却是眉心一跳有些惶恐的抬起眼瞅着她。
只是她面色淡淡看不出怒气也不见半分喜悦,乍一看更是难以捉摸。
疏影居西厢房,谢沅湘正倚在宽大的卧榻上看书就见早禾快步进门道“小姐,大格格来了。”
“是嘛,怎么这会子来了。”谢沅湘忙直起身子下榻,准备穿上鞋子。
姝昭已经进屋解下了披风,见此举阻止道“不必起来了,这么冷的天气你还是窝着吧。”
说着坐在了榻边,把刚掀开还温热的褥子盖回了她的身上。
谢沅湘拉起她的手只觉十分冰凉“这不早不晚的你怎么出来了?被褥里有汤婆子,你快上来捂一捂。”
姝昭推开她的手“在外头走了走自然冷,你身上倒是暖和,别摸我了不冷吗?”
“你同我客气什么?快上来,我搂着你回暖快一些。”谢沅湘看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微微恼怒,执意将她拽上了软榻。
姝昭默默地看她把被褥移了过来,又捂住自己冰冻的双手放在唇边呵热气。
手上温度渐暖,僵硬的手指灵活了,心里似乎也没那么烦躁了。
“你还真不怕我把你的暖被褥全占了去。”姝昭闭眼慵懒的倒在靠枕上。
谢沅湘小心的收拢她凌乱的长发,在她身边轻轻地躺了下去。
静默半晌,听着枕边人紊乱的呼吸,她侧过脸低声道“姝昭,你怎么了?”
大多时候她只会称呼格格,很少会叫上一声名字,现在谢沅湘认真轻柔的唤了一声“姝昭”。
“没什么,想的事情多了有点烦闷。”姝昭仍然闭着眼,却轻声回答。
谢沅湘侧身将脸颊枕在她的肩上,“你的语气好像很不快乐的样子,把你的不愉快告诉我好不好?”
感受到身上柔软的娇躯,姝昭睁开眼抬手将她揽在怀中,闷闷道“我方才从朝霞院回来。”
“她是填房,你是嫡长女。”谢沅湘温柔的问“往日也没见你和她计较,怎么今日就生气了?”
“不至于和她这样的人生气,只是想着额娘若是还在就好了。”
姝昭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手下顺滑的青丝,不屑道“富察氏眼界狭隘手段拙劣,早年她初入府时还曾装模作样的拿乔。一开始立规矩要我这个继女晨昏定省去请安,还想让我改口称呼额娘,她也配?使了点小计谋让她安分了几年,我稍年长她又担心我会夺权。既防备又忌惮,和卓的性子一大半让她养歪了。”
“夫人至少面子上过得去,二小姐的言行实在太直白了。”谢沅湘叹道“对着底下人尖言尖语也就罢了,若是在外人面前仍然如此放肆,却会连累你和三小姐、四小姐的闺誉。”
姝昭冷笑道“这三个妹妹同年出生,过了年关就十三岁了,唯有完琦还算出得厅堂。和卓娇蛮任性,姬兰虚荣圆滑。生在官宦家族,谁不是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这两个丫头倒好幼稚而不自知,常在人前卖弄。连外出赴宴时嘴巴都没个着落,迟早闹出笑话。早前我还有心管教一二,可笑富察氏和桂姨娘深觉我这个做长姐的会对她们不利。”
谢沅湘笑道“豆蔻年华难免快言快语,长大会懂事的。你自己才十六七岁,倒是操起老妈子的心。”
“深宅大院里女人的追逐,无非是男人的宠爱和手中能有多大的权利。”姝昭淡淡道“额娘病逝后阿玛为她守孝三年在世人看来已经足够深情,祖父母绝不会容许他一直不续弦。桂姨娘做惯了墙头草,新夫人又不知是何等品行。额娘病中思虑再三,决定让阿玛纳了大方谦和的章佳氏。月姨娘出身分支庶族,能做阿玛的贵妾算是高攀。她尚在闺中就识得额娘,论年纪家世都要尊她一声姐姐。承了额娘的恩情,自然不好反水。一个早进门的贵妾和一个出身低微的继室,定然不能和睦相处,果然明争暗斗了十几年。偏偏谁也不敢明面上得罪我,唯恐落下了把柄给对方。”
“先夫人好算计,她不惜给丈夫纳妾,心心念念都是为了你呀。”谢沅湘赞道“现如今你独居一院自有威严,她会安心的。”
姝昭不愿多提这些旧事,随口道“腊八节快到了,你记得到我那里喝粥。小厨房的味道还是不错的。”
“好。”谢沅湘知趣的谈起其他事来“我上京时听说扬州来了一队戏班子,唱的是昆曲,每回演出都喝彩满堂。你喜欢听戏吗?我觉着应该不喜欢,你肯定嫌闹腾。”
“昆曲唱腔柔润,曲词典雅。”姝昭道“外祖父和外祖母都爱听,每逢年节必不可少。舅父舅母更常请戏班子演上几出散戏,讨讨老人家开心。王公贵族养戏子的不在少数,端看主子是爱男班还是女班。不过阿玛不喜靡靡之音,齐佳府从没有请班子正经来唱过一回。你想听的话,下回我带你去园子里听。”
“喔。”谢沅湘见她眉心微蹙,轻柔的抚了上去“你之前不是说过想去城郊的庄子小住几日散散心吗?到时可否携我同游?”
“自然可以,只要你不怕冷。”姝昭懒懒的翻身背对着她道“过了年关就去,再等等。”
榻上温暖躺了这么长时间,姝昭已觉困乏当下便沉沉睡去。
听她呼吸均匀像是睡得香甜,谢沅湘凑过去将脸埋入颈窝,紧紧抱着她喃喃道“我想要的却不是你想的。他年你出阁新嫁,我又该如何自处?况我们交情至此,怎生拆得开?”
冷雨敲窗声声碎,徒留得黯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