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在老爹的要求下,我还是复述了一遍老李头说过的故事。结果等我辛辛苦苦讲完的时候,桌上原本丰盛的饭菜只剩下些残羹冷炙,叔叔们一个二个摸着肚子靠在椅子上,称赞家里的厨子手艺了得。
“少爷,叔父他们吃得太凶,我只帮你抢到个鸡腿。”
八宝眨着她水汪汪的眼睛,把碗里的鸡腿夹给我。
尽管肚子饿着,我还是将鸡腿还给八宝。这丫头想用区区一个鸡腿让我屈服,吃完饭跟她回院子乖乖受打,门都没有!
我堂堂苏北唐家小少爷,吃多了大鱼大肉,岂会贪图这等蝇头小利,不多加一个鸡腿说什么都不可能!
我和八宝眼神相交,进行着无形的较量。怎料到八宝突然使诈,嫣然一笑如阳春三月里桃花镇边桃花林中倏尔绽放的桃花。我一时恍神,败在了八宝口中回去后做狮子头给我吃的承诺之下。
我将知道的东西全部说出去后,接下来的议事就跟我没了关系,爹娘和叔叔们吃完饭又去了议事厅,不知是继续商讨正事还是继续吵架。而我猪油蒙心,满脑子拳头大的狮子头,迷迷糊糊跟八宝回了院子,坐在房里等吃的。
“面来啦。”
没过多久,八宝端了碗面进来,我饿得慌顾不上问狮子头,埋头吃面,吃完意犹未尽又喝光了面汤,这才想起八宝骗我回来是要打人的。
八宝虽是女子,但自幼跟着娘不晓得学了些什么功夫,我跑也跑不掉,果不其然被堵在房里打了个海棠花开,苦都没处诉。
被八宝欺负完,我又去偷偷补上先前手贱戳的洞,弄完时已是一轮圆月高悬天际。
“你小子偷偷摸摸地做贼呢?”
九叔回来时,我正在附近晃悠,听见九叔说话,我故作惊讶。
“九……九叔,你……你怎么……回……回了?”
九叔二话不说轻飘飘一巴掌拍在我天灵盖。
“好了没?”
“好了。”
九叔慧眼如炬,一眼看穿我在装模作样,我只能乖乖答道。
“对了九叔,刚才吃饭时忘了跟您道歉了。我之前实在是被那剑冻傻了,您不怪我吧?”
“哦?你不说我倒忘记了,臭小子现在能耐了啊,九叔都敢骂。”
九叔似笑非笑,双臂忽然一抖,右手执剑一剑朝我当胸劈下。
剑未拔出仍在鞘中,剑尖离我胸口尚有三寸,但被剑尖所指之处竟隐约有些疼痛,我惊诧地望向九叔,不明所以。
“当世武者,或力或巧,总有一精。唐氏快剑,则是将速度练到极致。但你可知道为何无人练气?”
“不知。”
“内气一物,虚无缥缈,无迹可寻,又难以证实,自然无从练起。不过历来有这么种说法,杀人众多者有杀气,江湖大枭者有豪气,书生有意气,侠客有胆气,行伍有煞气,阉宦有阴气,皇帝有王气。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因人而异的‘气’。如百年前夺嫡失败的楚王,一身霸气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然而性情太过暴戾,最终功亏一篑;又如那些盗墓倒斗之人,长年累月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沾染一身死气,所以大多寿命不长;还如好娼妓者,长期流连烟花之地,浑身脂粉气,若再是样貌清秀,时间一长,看上去跟女人也差不了什么;说起来还有得道高僧带佛气,道教真人带仙气,天真幼童带稚气。”
“九叔您的意思是说,气由心性以及平日所处环境而生,同时又会反过头来影响自身性情,还能改变他人的感觉?”
“大致是这样。”
“那您刚才那一剑,是不是剑气?”
“只能算是粗浅剑气,不如杀气这种来得强烈,况且我目前的剑气夹杂了太多驳杂气机,不够精纯。而我刚才提到的那些气,除死气外,无一例外都极为纯粹,毕竟活人身上仍有生气。照我所想,剑气若是至精至纯,说不定可以数丈甚至数里外取人首级。”
“那么一剑断江也有可能了?”
“剑乃兵中之皇,如果有足够的精纯剑气,应该办得到。”
“三寸远,是目前剑气的极限了吧。”
“没错。”
“不能拔剑是什么意思?”
“剑气不稳定,出鞘必伤人。”
“就是说剑气附于剑而不是出自人?”
“剑更容易附着剑气,但需要人来控制。”
“什么时候悟到的?”
“杀徐年胥之前半月余。”
“爷爷知道吗?”
“暂时只有我们二人知道。”
“剑气……如果剑气大成,是不是不需要手中有剑,一根树枝木棍乃至头发皆可当剑?”
九叔沉吟片刻,不确定道。
“仅从剑气的角度来看,心中有剑气,应当是万物可为剑。”
我抬头看着璀璨月光,内心难以平静。
九叔二十年前悟得粗浅剑气,当世武者已经无人能敌。若是能够修至大成,哪怕是代表朝廷的巡检司,在这种见所未见的东西面前也只能当缩头乌龟。
气由心生,心念所至之处俱有剑气纵横。
那究竟是怎样一副气势雄浑的壮阔景象。
“少爷!”
不知不觉间我和九叔聊了许久,八宝竟都出来寻我了。我和九叔对视一眼,九叔悄然离开,我忙应道。
“在这边呢。”
八宝找到我,嘴巴一扁。
“人家等了半天不见你回去,还以为你生闷气跑了。”
“我又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再说也不疼,有什么好生气的。见今晚月色好,四处走了走而已。”
我记得之前议事厅里娘动怒的事,没说刚才是和九叔聊了会儿天。我怕八宝担心,也怕娘知道了会迁怒于九叔。
“那就好。”
八宝放下心,陪我在后院转悠。
皓月当空,银辉铺地,我看天气好忍不住搬了梯子爬上屋顶,八宝拗不过我,只好跟我一起躺在房顶上看月亮。
半晌无话,我看了会儿月亮觉得无趣得很,转头看八宝。八宝发觉我在看她,睫毛颤了颤,粉嫩脸颊晕红一片。
记得前年夏天,我和八宝也是这样躺在房顶,那天不像今日这般,月光大盛之下不见星斗,而是漫天星光如萤火,我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教八宝认方位。
“八宝,你看那边,七颗星星连在一起像个勺子,那便是北斗七星。”
“在哪儿啊?我找不到……”
“你个小笨蛋,顺着我的手看。”
八宝好不容易看出那是个勺子,又惊又喜。
然后我告诉她,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叫北辰星,如果哪天迷路了,可以靠它来分辨方向。
八宝认了许久还是无果,嘴硬起来。
“我又不像你总是一个人到处乱跑,就算迷路了我也是和你在一起呀。而且天上那么多星星,我看都看不清,怎么记得住嘛。”
“少爷,你在想什么呢?”
八宝突然问我。
“想以前的事儿啊,你这小笨蛋认星星都不会,哪天迷路了咋办?”
我笑她。
“我要是迷路了,少爷会来找我吗?”
八宝不再是那年稚气十足的回答,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
“当然找啊,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我凑到八宝耳边说,“所以不许躲着我。”
“我躲你做什么嘛,又说胡话了。”
八宝嗔我。
“呀,糟了,厨房里还烧着菜。”
八宝突然惊道,一溜烟爬下梯子跑了。
我一愣,急忙跟下去。
等我和八宝赶到厨房,锅里的菜早糊成了黑炭,所幸发现得及时锅没烧穿。我帮着洗了锅,给八宝打了会儿下手,很快就有两道精致小菜出炉,总算能慰藉我叫了整晚的肚子。
八宝撑着下巴看我狼吞虎咽,笑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个吃相。
等我吃完,八宝犯起困直打呵欠,我刚吃饱精神得很,劝她去睡了,然后再次爬上小楼屋顶,想着如何能够精炼剑气。
“气由心生,经过多年浸润而大成。欲得剑气,首先要心中有剑,然后以人为剑,养心中剑意,方得剑气?剑气始时附于剑,后面该如何取气化为己用,又如何以心念为剑,以所见万物为剑?”
我心中默念,推敲着剑气和人的关系,百思不得其解,等我回过神时已然晨曦乍起。
一夜无果,我有些失望地站起身,摇了摇头,正好远远看见九叔推门而出,在院中直身而立,我恍然间以为站在那里的不是九叔,而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
剑为兵中之皇,有锋利双刃,却又走轻灵飘逸之道。
九叔十五岁时开始行走江湖,手中剑快到极致,剑下鲜血想必不少,剑意自当是闪电般迅猛,肃杀之意淋漓。但老爹的剑呢?老爹性格沉稳,哪怕同样修习快剑,在速度上定然也不及九叔,这是由心性所定,所以——剑意剑气并不只是单一类型的,和杀气煞气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九叔!”
我冲着九叔一声大喊。
九叔闻声过来,我忙将方才所见所想悉数交待,又反复思索几遍怕有遗漏。
九叔听完,若有所悟,道。
“剑是杀人器,剑气之中自然可有杀气。”
“剑是兵中皇,剑气之中自然可有王气。”
“气既由心生,不同心自然有不同气;剑气随心意变化而变,是杀气又不是杀气,是王气又不是王气。如此说来,剑气可刚猛无双,可柔和如水,可狠辣诡谲,变化无穷无尽,持剑人之气皆为剑气。”
九叔气势磅礴,眸光明亮。
“我既已剑气出剑三寸,五年之内,必能出剑三尺,为子孙后辈铺就一条剑道坦途!”
“至于剑气究竟为何物,与我何干?”
我自凝神剑气出,任它诡变是何物。
心之所至意纵横,天下英雄尽入觳。
初入江湖仅三载,小儿夜闻止啼哭。
弃名归家少年客,惜花如何不丈夫?
一诗唱罢,九叔傲然挺立,说不尽的剑侠风流潇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