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到家门口,老管家孟伯就急忙迎了上来。
“小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派人找了您老半天,似是有什么急事,现在人都在议事厅等着,就缺您一个人了。”
“什么叫就缺我一个人,议事厅有多少人在?”
“除了二爷三爷不在府上,在府里的四爷他们全在,连九爷都去了。”
“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吃了我啊?不去不去,孟伯你跟我娘说一声,说我吃坏了肚子去不了。他们七八个人聚在一起,鬼知道出了什么事,我才不去触霉头。”
我话刚说完,老爹已然出现在我面前,满面寒霜。
我赶紧解释说:
“爹,我说着玩儿的,没想跑。”
老爹脸上阴晴不定,嘴上说个不停。
“你中秋后就要离家游学,行事还这般孟浪,你知不知道江湖险恶四个字怎么写?你叔叔们的子嗣甚至你大哥二哥,游学回来后全都被我赶出家,到各地去为唐家的将来寻一条生路,只有你,没人逼你任何事情,你知道是为何?”
我不禁猜测我一直以来饱受八宝诟病的碎碎念会不会就是因为老爹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
“反正我不会武功,你们能逼我干啥……”
我满不在乎地小声嘟囔道。
其实清早娘和我说过那么一番话后,我也明白这些年他们对我是极为宽容甚至说是放纵的,只是一看到老爹这副模样,我就忍不住想顶上几句。
老爹听到我嘟囔,眼睛一瞪。
“你说什么?”
“你看看你,我说不让你来找他,你非要来,一见面正事不记得说,净知道跟你儿子拌嘴。”
幸亏娘此时及时出现,止住了老爹继续说下去的念头,把我从长篇大论的说教中解救出来。然后也不知娘跟老爹说了些什么,老爹看了我一眼后拂袖而去。我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赶紧问娘现在家里是怎么个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全家人都到议事厅商量。
“你大哥在并州发现巡检司的人追杀一个身份不明的高手,这件事咱们本来是不该插手的。但过了几天,巡检司的三个人一个都没回来不说,你大哥派去跟踪查探的人也被一道杀了,他这才觉得有些蹊跷,差了个人捎信回来问怎么处理。”
“巡检司的人死光了?”
我诧异地望向娘,等着娘说后续。
“要是巡检司的人回来了,咱们死个探子也只能就此罢休,有关朝廷的消息的确打探不得。可巡检司的人没一个回来,其中的说法就多了。先不说这个了,你叔叔们都等着你去给他们讲故事呢。”
我一愣,满头雾水。
“啊?讲什么故事?”
“就是你在酒馆里听的那些故事。我问过八宝了,她说当时没留心,记不得了,”娘拍拍我的手背,安慰我说,“放心吧,当年没让你叔叔们的儿子学文,他们这些年都记着你的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咱们唐家的人,对外人再阴险,可到了自家人面前,一个比一个坦诚。”
“那你们是知道了?”
我本来还想着用刚从酒馆小二那里得知的惊天大秘密让他们大吃一惊。
“知道什么?”娘怔了怔,忙问道,“你今天出去又听到什么了?”
“你们不知道?”
娘的反应让我更奇怪了。
“你这死孩子跟娘打哑谜呢,算了娘不问了,你还知道些什么待会儿跟你爹你叔叔们一并说了,我们现在赶紧过去。”
我跟着娘越想越不明白,他们要是不知道老头儿是巡检司的人,叫我去讲听来的故事做什么?
进了议事厅,只见老爹和叔叔们围在一起不知道说着什么,没人注意到我。唯独九叔一个人在旁边坐着喝茶,怀里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剑。
“人来了。”
九叔瞥我一眼,淡淡说道。
四叔他们本来正站在议事厅中间,听见九叔说话后一起回头看我,然后我就像只猴儿一样被围了起来,是个人都要笑话上两句。
“好小子,一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
“我说乖侄子,你跟八宝几时成亲,六叔盼你们的喜酒可盼了十来年了。”
“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脸上手上白白净净的,简直比我家那闺女还白嫩几分,哈哈哈哈。”
“阡陌啊,你虽说不习武,但这身子骨还是要练扎实,五叔待会儿教你一门呼吸吐纳的法子还有对应的拳法。不过这两门功夫只能拿来强身健体,你别拿去跟人打架。”
“你们几个家伙把话都说完了,让我这个四叔说什么?”
我听他们在边上大声说话,实在是头疼。也不知道那个现在人都找不着的老家伙当年怎么回事,生九个就算了,还全都是儿子。除了我爹跟九叔,剩下七个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嗓门大。这还是二叔三叔没回,不然议事厅的屋顶怕是都要被他们掀翻了。
“好了,既然阡陌来了,就先听他说说那个说书人到底讲了些什么。老九那件事当年虽然知情人不算少,但我们唐家和巡检司一齐出面压下来,按理说没人敢多嘴。他一个说书的知道这件事还敢讲出来,多半背后有人指使,想散布些什么对我们唐家不利的谣言。”
老爹毕竟是当家主的,一开口就镇住了所有人——除了九叔还在一边默默喝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之外。
“你们不是猜到了吗,还要我来说个啥,”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学起老李头说书的样子,“话说那酒馆里说书的老头儿,昨日还神秘莫测地讲着二十年前栖凤山上的一战……”
“好好说话!”
老爹瞪我一眼,沉声道。
我回瞪他一眼,先说起了方才从店小二那里听到的东西。
“……这些事儿是真是假我也弄不清楚,反正你们比我聪明。至于老李头说的那些故事,我记得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没必要讲了吧。八宝还等我回去陪她呢,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啊。”
我说完就想要开溜,待会儿五位叔叔说起话来,我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可遭不住几声吼。
“你娘刚出门,去叫八宝过来了,难得你五个叔叔在家,晚上一起吃顿饭。”
老爹沉思着老李头身份的同时还没忘记我,我开溜不成,只好坐到九叔旁边去找他说话。
“九叔,剑给我看看呗。大哥二哥以前只肯弄根木棍给我当剑耍,我长这么大还没摸过剑呢。”
九叔没说话,默默把剑递给我。
唐家修习快剑,所用的剑都不会太长,九叔这把最长,也不过二尺六。和有些门派动辄三尺多的长剑相比,短了半尺不止。
我伸手就要去拔剑,九叔骤然出手擒住我,说道。
“拿在手里看可以,不许拔剑。”
“那我不看了,不能拔剑跟我自个儿削的木剑有啥区别。”
“你接过去就知道了。”
我站起来将信将疑地接过剑,猛地一股凉意从剑鞘传至手心,又从手心传入双臂,瞬息间蔓延至全身。
我身子一颤,觉得自己仿佛穿着单衣站在大冬天的雪地里。
我咬咬牙,右手艰难松开剑鞘抓住剑柄。
剑柄竟比剑鞘更凉,我手稍一触及剑柄,便感觉有一道刺骨寒意直冲往头顶。
我牙齿打颤,想要松手,却发现皮肉黏结在了剑上似的,双手僵住一样动弹不得。
“九……九叔……”
我强撑着扭头去看九叔,九叔像是在仰头大笑的样子。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冻傻了,以九叔半天打不出个屁的清淡性格,怎么可能笑成这样。
九叔伸手拿走了剑,我虽然仍动不了,但能感觉到寒意开始消退,耳朵也能听见声音了。
“小九你胡闹个什么?”
好像娘回来了,不知怎么就冲九叔发起了火。
“大嫂你要骂便骂,不过这小子骨头真是硬得很,抓剑十息不放,哈哈哈哈……”
“抓剑十息不放又如何,我们唐家说出去的话,没有出尔反尔的时候!”
娘过来抱住我还在打颤的身体,似乎动了真怒。
跟娘过来的八宝也上前握住了我的手,我心想八宝这些日子受不得寒,手却不受控制,压根抽不回来。
“都在胡闹!”
老爹像是这才注意到我们这边发生了什么一般,怒斥一声,拉开娘和八宝,接过九叔递来的茶壶,给我灌了一口热茶。然后像娘刚才那样抱着我,对九叔说道。
“小九你是个什么心思我知道,但剑不能交到阡陌手里。你要是真想找接剑人,自己讨个媳妇生去。”
一口热茶下肚,又有老爹抱着我,我感觉到身体由内而外逐渐恢复温暖,试着开口道。
“你们别争了。”
在场的九个人闻言齐齐看向我,我一惊,说道。
“我……好像……没……事儿……了?”
“哈哈哈哈,今天的事让老头子知道了怕是胡子都要气得扯光喽,”九叔笑得前所未有的张狂,无所谓地说道,“反正决定权在剑不在我,不管你们怎么说,唐家这把剑最后肯定是要交到我这好侄子手里的。”
我想到刚才握剑的十息就觉得身上发寒,也顾不得现在拿着剑的是不是我亲九叔,开口就骂。
“这破剑能他娘的冻死老子,你爱给谁给谁去,我不要!”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九叔眨眼间拍了我脑袋一记,我睁大了眼睛看九叔,总觉得九叔压根儿没动过,算是明白当年徐年胥死得有多莫名其妙了。
娘在旁边横我一眼,老爹嘴角抽搐,想笑没笑的样子,几个叔叔倒是笑翻了肚皮。我看了看八宝,她也看了看我,搞不懂这些人在笑什么。
“小九现在八成心里气得要死,偏偏还打不得,被白骂了,哈哈哈哈……”
五叔仰头大笑,然后我只看见九叔身子一抖,从原地消失不见,随即五叔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
“小九你敢打老子!老子是你哥你知不知道?”
五叔怒吼道。
九叔抱着剑站在五叔身边,嘴角撇了撇。
“你笑我,我打你,有本事打一架。”
“打就打,明天一早演武场等着!”
“五哥(弟)威风!明儿一早咱兄弟几个铁定到场帮你!”
“好!我就不信了,咱们这么多人难道会打不过小九?”
“老五你别想多了,我们说的是帮你助威!”
我哭笑不得地看这几兄弟拌嘴,难怪娘说咱们唐家人对自家人都坦诚,敢情是说话不靠嘴,手底下见真章,能动手绝不动嘴。
本来挺严肃的议事莫名其妙闹了起来,老爹叫我跟八宝回去一人泡个热水澡祛寒气,我只好先离开了议事厅。回了自个儿院子,我没去想他们后面还商量了什么,倒是惦记起九叔那把剑来。
我当时嘴上说不要,实际上还是挺想再试试。看来待会儿吃饭时得去向九叔道个歉,不然以后不给我瞧那把剑了咋办。
我洗完澡出来,在屋外等八宝,没多久就有下人来催,说老爹那边准备开席,只等我和八宝了。
“八宝,你快点洗,我肚子要饿扁了。”
我在门外催着八宝,越想越觉得九叔那把剑诡谲得很。明明现在大夏天的,拿在手里却跟冬天似的,难怪九叔总穿得比常人多一件,原来是给冻的。
八宝没理我,我左右瞧了瞧,见没人过来,寻了个隐蔽处,悄悄在窗上戳出个洞。
结果只看见八宝穿好衣服准备出来的背影。
我忙往门口赶,突然耳朵一疼,听见娘的声音。
“你个小浑球,好的不学学会偷看姑娘洗澡了?”
刚刚来催我们的下人不是说人齐了,就等我跟八宝了吗?那娘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被娘提着耳朵,冤得不行。
“少爷!”
八宝大概是出来没看见我,喊起我来。
“在这儿呢!”
娘替我应了一声。
八宝急匆匆过来,见到我这副模样,拉着娘问道。
“娘,少爷又惹您生气了?”
“这小浑球刚才偷看你洗澡被我逮住了,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窗户上的洞还在。”
“少爷你……”
八宝皱起眉头看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还不道歉?”
娘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八宝,对不起。”
我对八宝装起了可怜。
八宝噗哧一笑,走过来捏着我的鼻子说。
“不许有下次了哦。”
“一定没有下次!”
“还有,待会儿吃完饭后,少爷记得把洞补上,不许让别人知道!”
“好好好,我补我补。”
“娘,少爷知道错了,放开他吧。”
八宝挽着娘的手甜甜笑道。
“真知错了?”
娘怀疑地看着我。
“我——真——的——知——错——了——”
我耷拉着脑袋,一字一顿地说。
“还有下次怎么办?”
娘不依不饶,显然是没想这么轻松就放过我。
“不如家法伺候?”
八宝给了娘一个建议,说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什么家法?这小子还想了些什么馊主意?”
娘知道肯定不是正儿八经的唐家家法,问八宝。
八宝只微微笑,叫娘别问了。
我暗呼一声不妙,谋划着吃完饭是不是找个机会脚底抹油,随便去哪个叔叔房里躲一宿。
万万没想到,八宝这丫头竟然还记得我以前随口说的家法,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唐氏家法第一条——犯错者要乖乖趴在床上,打屁股!”
我不由得想起八宝七岁我八岁那年,八宝因为不听话被我胡诌出个家法打了一顿小屁股的事来。
我望了八宝一眼,见到她脸上小狐狸一样的笑意,心道这我今天要是被八宝堵在房里,还不被她新仇旧怨一并算,揍个好一朵海棠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