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回院子时，我背后的衣裳已被冷汗浸透，八宝给我倒了杯热茶，但怎么都压不下我心里的寒意。
巡检司的威信不是一天树立的，自从这个机构在四十多年前出现，便和江湖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博弈。直到差不多二十年前，巡检司在江湖上终于开始站稳脚跟，双方持续已久的种种明争暗斗才慢慢走向尾声。
二十年间，巡检司用了无数蚕食侵吞的阴谋诡计，从一些边缘小门派起，各门各派陆续选择服从巡检司的管辖。二十年过去，如今江湖上敢在明面上和巡检司叫板的门派寥寥无几，唯独唐家一枝独秀，仍能与巡检司平起平坐。
好在老爹继任家主后与江湖各派的关系一直维系得很好，巡检司孤立唐家的算盘落到空处。
“少爷，老李头讲的东西，你觉得是真是假？”
八宝在我身边坐下，忧心忡忡地问。
以八宝的聪慧，我想到的东西她自然也都想到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闭口不语。
尽管还未向九叔求证老李头口中那一战的真实性，但实际上我已经相信了。而老李头那个含义颇深的眼神，更让我深深觉得他说的不是假话。
我放下茶杯，拔腿跑出院门。
我想听唐九——也就是我九叔给我一个确切答案。
九叔不喜喧闹，所以没在整天响着呼喝声的演武场附近住，倒是住得离我的院子很近。
我很快到了九叔那儿，九叔正在捣鼓他自己垦的一小片菜地。
九叔向来一副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模样，见我过来只是挑了挑眉毛，语气平淡。
“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酒馆听书吗，慌慌张张地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我……我刚才听说书的说，二十年前有个年轻剑客，在栖凤山上挑战当时的江湖第一高手徐年胥，一剑斩首。”
“在场的人没一个能看清他出剑收剑的动作。”
“说书的还说，那个剑客姓唐，叫唐九。”
我大口喘着气，尽量简短地把刚才听的故事告诉九叔。说话的同时，我牢牢盯着九叔的脸，希望能看出点什么来。
“少爷，你等等我……”
我话刚说完，八宝已经追了过来。
八宝看到九叔连忙收了声，小心翼翼地说。
“九叔，您在家的呀？”
九叔轻轻点头，看着我们俩。
“你们很好奇？”
“不只是好奇，”我认真说道，“我觉得事情不太寻常。”
“是不太寻常，”九叔看了我一眼，“毕竟二十年前我才十五岁。”
“啊？”
八宝惊呼一声，放下心似的拍了拍胸口。
我长舒一口气，精神放松了些。刚才一时情急，倒忘了九叔当时的年纪，唐家快剑强归强，总不至于能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儿戏一般杀了江湖第一吧。
但九叔此时又说:
“快剑，斩不了首。”
“当年只是一剑割喉而已。”
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和八宝惊讶地看着九叔，说不出话来。
九叔没理会我俩，继续说道。
“巡检司，或者说京城深宫里的皇帝，眼里一直容不下唐家。”
“四十四年前，大齐一统天下，北蛮和西胡内乱多年，不成气候。天下既然太平了，自然是要解决江湖这个最不稳定的因素。所以朝廷设立巡检司来约束，或者说控制江湖。徐年胥和他之前的宋筠，两人分别霸占武评榜首近十年，都是因为巡检司的介入。”
“没人敢跟朝廷作对，谁都不想被砍脑袋，说到底性命才是最值钱的，何况区区一个武评榜，大不了从第二看起。再说了，武艺再超群又如何，不是一样敌不过数千骑兵的轮番冲锋，谁愿意拿自己的命来尝试被近万马蹄踩上一轮是个什么感觉。”
我越听越急，打断九叔道。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难不成等死？”
九叔瞥了我一眼没说话，把目光转向八宝。
八宝想了想，轻声说:
“朝廷既然肯用四十多年时间蚕食江湖，想来也不会急于一时。江湖上这么多高手，即便上战场打仗不如士卒，可一旦愿意隐匿起来暗中杀人，皇帝防不防得住不说，官员大臣们肯定是防不住的。咱们唐家的快剑更是杀人技，所以朝廷就算要动手，应该也只会用安插人手进来，让唐家内乱之类的手段……难怪这些年收徒的要求严格了许多，更是把习武天赋摆在最末位，爹娘和叔父们是早有准备了吧。”
“还好有八宝你照顾我这个笨侄子，”九叔破天荒地笑了笑，随后看着我叹息道，“天塌下来也有我跟你爹还有你那些个叔叔爷爷们顶着，况且当今皇帝明摆着要当个要名留青史的明君，派兵踏平咱们唐家这种有损清誉的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敢情我白担心这么半天了啊……
我看看九叔，又看看八宝，觉得自己实在是愚钝至极。
“好了，你们没事就先回去吧。”
“我知道了。”
我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句，拖着步子往回走。
“八宝……”
“怎么啦少爷？”
“我是不是很笨啊……”
“哪有，少爷只是关心则乱而已。”
“可是我……”
“不许少爷瞧不起自己，在八宝眼里，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八宝拦在我面前，看着我说。
我轻轻抱住八宝，把头埋在她颈间。
我一直都知道八宝极为聪慧，将来肯定是个比世间许多男人更为优秀的女子。我也并非不明白八宝非要喊我少爷的原因，只是这十多年来，我除了在苏北城当个无法无天的唐家小少爷，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又一没武功二没文采，哪里配得上她呢。
“少爷。”
“嗯？”
“你弄得我好痒啦。”
八宝娇笑着推开我往回跑，我追赶上去，一时间忘记了老李头在酒馆里仿佛能够直入人心的眼神，还有那个正虎视眈眈看着唐家的巡检司。
晚饭的时候，爹娘不知怎么有空来了我们这儿，八宝添了两副碗筷后急忙跑去厨房加菜，娘跟看儿媳妇儿似的笑盈盈地看着八宝，老爹嘴边也是挂着几分笑意。
“八宝这孩子，性子温润大方，又细心聪颖，也不知道你这混世魔王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娘边给我夹菜边夸八宝，我坐在一边垂头丧气，闷声吃饭。
“你呀，平日里多关心一下八宝，偶尔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一晚也不是不行。这女孩子，总是要害羞内敛一些的，你一个男儿就主动一点，出去玩时路上见到有卖胭脂首饰的，给八宝买上一些，没钱买就来找娘，不会挑的话叫娘去帮你看看也不是不成。不过你给我记住了，成婚之前不许坏了八宝的身子。”
听到娘说的话，我吓得差点把饭喷在碗里，呛得直咳嗽。
娘轻轻在我背上拍着，我抬眼看老爹，只见老爹一脸好好听你娘说话的表情看着我，连丁点责怪的意思的都没有。
到底是怎样的父母才会怂恿自己儿子去爬姑娘的床啊！
“菜来喽。”
八宝端着两盘子菜进来，额头上有些细汗。
我想到娘刚才的话，接过盘子放下后，拉着八宝在我身边坐下，先倒了杯水给她，然后帮她擦了擦汗。
“少……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八宝的脸霎时间红透，双手捧着我刚给她的瓷杯不知所措。
“你就不能不欺负八宝？”
娘横我一眼，叫八宝到她身边坐下，两人说起了悄悄话。
我心想还不是你教的，要说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都别怪到我头上来。
老爹倒是一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却迟迟没开口。直到娘和八宝都放下筷子，老爹总算对我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本来是准备等你明年三月满了十七再让你出去游学，不过你九叔今天找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过了八月十五就出发。”
我正狼吞虎咽着消灭剩下的饭菜，听到老爹的话后点了点头。
反正正如九叔所说，天塌下来有他们先顶着，爹娘肯定早有了安排。至于他们的决定背后是不是有别的大计划，我也懒得去想。
说完游学的事，爹娘闲聊了会儿便回去休息了。
我先叫了人准备热水，回房陪八宝收拾好碗筷后，赶紧跑去洗澡。今天在外面乱跑弄了一身灰，又操了半天闲心，要好好泡个澡放松一下才行。
我全身沉在水中，只露个头在外边，感受着热气一点点沁至四肢百骸，简直通体舒泰。
没过多久，八宝拿了干净衣服进来，站在我身后帮我按脑袋。我靠在木桶上，说不出的惬意。
“八宝，你到时和不和我一起去游学？”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离八月十五的中秋还剩不到四个月时间。我盼着离家游学盼了好几年，现在时间近了却又开始发愁。
要是八宝不跟我一道去，一路上岂不是无趣得很。可八宝若真的跟去了，路上遇上山贼强盗我能保护好她吗？
八宝沉默了半晌，轻声问我。
“少爷想让八宝去吗？”
“想又不想。”
我握住八宝的手，说出心里的忧虑。
“少爷放心啦，爹肯定会安排人暗中保护我们的。”
八宝一句话打消了我的担忧，我心说是这么个道理，也不去担心路上是否安全的问题了。
洗完澡回到房里，我躺在床上不自觉又想起九叔在栖凤山上一剑击杀徐年胥的事情。
当年九叔才十五岁，一剑之威便恐怖如斯，那现在的九叔该强到了何种境界？不说一剑断江，断条大河总可以吧？
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看到这种场景。
可是九叔还说哪怕再高的高手也挡不住数千骑兵轮番冲锋，一剑断河，或许仅仅是我在异想天开也说不定。真要有这种本领，岂不是能一剑把冲来的马匹连同马上兵士一齐劈成两半了？
“吱——”
听见开门声，我缩了缩脑袋闭上眼装睡。
“少爷？”
八宝轻手轻脚走到我床边，像是在看我睡着没有。
“笨蛋少爷，头发没干就睡，明天起来该头疼了。”
我感觉到八宝俯下身子替我散开头发，趁机伸手抱住她，八宝一声惊呼，被我压在床上。
“呀！少爷你干什么嘛，净会使坏吓我。”
“嘿嘿，八宝，给少爷亲一个。”
“少爷你别闹啦……”
八宝在我腰间一掐，娇笑道。
“那让我再抱一会儿。”
我侧身躺下，从背后搂着八宝。
八宝轻轻点头，乖巧地靠在我怀里，问道。
“少爷，你是不是还在担心巡检司的事儿？”
“嗯……总觉得九叔还有许多话藏着没说，我脑子笨，猜不出什么。”
八宝犹豫了一会儿，悄声道。
“京里那位，怕是时日不多了，所以……”
八宝的话让我猛然惊醒。
当今皇帝幼时登基，到了十余岁便开始在马上打天下，等到天下一统时，已是三十出头。如今四十多年过去，皇帝年至古稀几近耄耋，大限之期愈发接近，自然希望自己死后留给太子的是一个安定的江湖。
但以九叔那个脾性，当年把武评榜首让给朝廷都看不惯，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唐家还有这整个江湖，最终沦为被朝廷随意操纵的工具。
莫非爹娘他们暗中计划的事情，是联合其余江湖势力闹个天翻地覆，而大哥二哥这些年在外面奔波也是为了联系江湖各派？
我脑子里乱糟糟一团，胡思乱想着。
怀里的八宝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一声不吭不说，动也不动一下，我嗅着八宝身上若有若无的花香，没一会儿也入了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