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的夏天,每至入梅,天气便变得极糟,动辄三四天不见停歇的雨水降下来,不光换洗的衣服几日干不了,连我放在床头常看的几本书都无一例外透着湿气,实在令人厌烦。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前些日子有事回乡了的教书先生又办完事回来了。
我坐在小凳上听先生一句一句讲着什么什么子曾经曰过什么什么,困意止不住地往上涌,没听一会儿就一只手撑着下巴打起瞌睡来。至于先生教的东西,自然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说来我们唐家门下弟子凭借唐氏绝学——快剑,行走江湖无往不利,哪怕遇见朝廷设立的用于约束各门各派的巡检司,也向来是被以礼相待,挣足了面子。而我身为家主之子,按理说更是应该把快剑发扬光大,为宗门添彩。
偏偏老爹不这么想,非但在我七岁那年把我赶到离家中演武场最远的院子住,不让我学剑,还请教书先生到家里来给我上课,摆明了要把我培养成唐家第一个读书人。
以前大哥二哥在家的时候,他们经常抽空来陪我玩,可自从前些年他们先后离家去闯荡江湖,院子里就逐渐冷清下来。尽管爹娘常来,但总归是没有以往那么热闹了。
好在有八宝陪我一起念书,一起住在家中这个最偏僻的小院落里,才不至于觉得孤独。
我上课总是极不认真的,每每被先生问及刚才所讲的内容时,全靠八宝偷偷告诉我答案才蒙混过去。先生见我答得出来也不计较,想来是觉着我这般出身不大可能专于此道的缘故。
不过八宝有时也会假装看不见我使眼色,让我满脸窘迫地站着挨骂,偶尔还会向娘告个密,要是我被罚抄书了又会替我抄上一些。
终于熬到日头偏西,先生刚说今日到此为止,我就拉着八宝冲出院子。
昨天那说书老头儿讲到江湖第一之战将将要开打的时候可恨地戛然而止,害得我心痒难耐了一整天,晚上觉都睡不好,总幻想着大战的场景。
“少爷你慢些啦,时辰还早着呢!”
八宝跟不上我,气喘吁吁地在后面喊。
我满脑子都是你来我往的刀光剑影,也顾不得八宝是不是同意,回头背起她就跑。
“少爷你放我下去啦,我自己可以走的。”
“我背你比你自己走快多了。昨儿那老家伙掐断在最精彩的地方不讲了,今天铁定人多,去晚了可没位置坐,难不成咱们站着听书?”
“可…可是,”八宝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说道,“你是少爷,我是丫鬟,别人看见了会笑话的。”
“怎么没见你在大哥二哥面前说自个儿是丫鬟过,去年过年的时候是谁提把扫帚追着他们打来着?再说了,爹娘一直都把你当亲女儿。”
八宝哼了两声没说话,紧了紧手臂,温热的鼻息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我背着八宝跑到酒馆时已经有不少人落座等老头儿来说书。这小酒馆总共十张桌子出头,此时已经坐满了大半,我赶忙拉着八宝找了张稍稍靠前的桌子坐下,掏出几枚铜钱扔给闻风而来的店小二。
今天闷热得厉害,我一路跑了两条街,脑门上都是汗,小二端上来的偏是壶才泡的热茶,热气腾腾。我浅浅抿了一口,把茶杯放在一边不愿意喝,想叫小二拿凉水过来。
这时八宝突然让我转过去,然后拿出她的手帕给我擦汗。
我看着八宝格外认真的小脸,一时间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好啦!”
八宝收回手帕,捏住我的鼻子哼了一声。
我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却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抓住了八宝的手。
八宝身子一僵,两颊浮起淡淡的桃红。
我匆匆瞥了瞥八宝的脸,赶紧移开眼睛不敢再看。
“八宝,过些日子我带你去……桃花镇上看桃花怎么样?”
我支支吾吾地问她。
八宝皱起小鼻子,歪着头说。
“可现在都夏天啦,桃花早就谢了。”
“…是吗?”我尴尬地挠了挠头,“那我们……明年春天再去?”
“好呀!”
八宝似乎很开心,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
八宝看着我欲言又止。
“怎么了?”
“明年去的话,少爷可以给我摇一树桃花吗?”
“只要谭老伯不骂我就成!”
我搞不懂八宝为什么会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但还是答应了她。
就像八宝从未拒绝过我的要求一样。
“上回说到那年轻剑客身着倜傥青衫来到栖凤山,挑战时下江湖第一人——徐年胥……”
等到酒馆里不光坐满了人,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的时候,那喜欢吊人胃口的说书老头儿才慢悠悠地边说边穿过人群走上酒馆掌柜特地设的戏台。老头儿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捋着他的山羊胡子,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缓缓开口。
“这徐年胥在江湖上成名多年,登顶武评近十年未逢敌手,牢牢占据武评榜首,手中一杆亮银枪使得是出神入化,不知挑翻了多少英雄豪杰,更是风靡万千巾帼女侠……”
老头儿在台上抑扬顿挫,说的却净是些无关痛痒的词儿,迟迟不肯让栖凤山上的两大高手开战。偏偏台下还没半点抱怨声,想来都是见识过这老头儿一个不高兴就撂担子的古怪脾性。
“说到这儿,各位想必有些疑惑,我老李头干啥不直入正题讲那惊世一战。然,不是我不愿讲,而是这一战,实在出人意料的……快!”
我坐在椅子上等得心焦,水都喝了快两壶,总算是等来了开战。不过……这“快”是怎么一回事?
“那栖凤山巅上,徐年胥枪尖朝前直指年轻剑客,成竹在胸地说了一声‘请——’。只见——不,当是不见年轻剑客手上有何动作,那边徐年胥的头颅已然从脖颈上斜斜滑下!周围观战者数以百计,竟是未能有一人看清剑客何时出了剑,又何时收了剑……”
啥?这就完了?江湖第一的高手就这样被一个连名字都没说的剑客杀鸡一样杀了?
我原以为这一战不打个三天三夜让老李头说得口干舌燥不会罢休,结果一剑劈山、大江水断没有不说,那什么徐年胥竟然招都没出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恨不得现在一口茶水泼到老李头脸上去。
台下顿时响起大片的嘘声,要不是老李头及时开口转移了众人的好奇心,说不定哪个脾气暴躁的义愤者就跳上台把他这一身骨头给拆了。
“大伙儿先别急着骂……我老李头说书各位还不了解?讲的那都是江湖上的真人真事儿,大家难道不好奇,这年纪轻轻的无名剑客,究竟出自何门何派又姓甚名谁?”
“这偌大一个江湖,出剑能够如此之快的……”
老李头每说一句话,我眉头就多皱一分,江湖上要说剑快,自然无人能出我唐家之右。然而他口中这段一剑斩首登顶江湖魁首的故事,家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而徐年胥之名,此前我也未曾听闻。至于那剑客是谁,更是没有半点风声。
台下不少人顺着老李头的话头猜到了唐家,开始起哄叫老李头快说,八宝也扭头看我,满脸疑惑。
一剑击杀前任江湖第一,说起来并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情,江湖人比武讲究一个点到即止不假,可因为争夺江湖第一掉了脑袋,没有人会去追究杀人者的罪责,江湖又不是官府……
官府!
尽管江湖人向来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但江湖上并非没有官府。朝廷四十多年前为了管辖江湖势力设立巡检司,而老李头讲的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正是巡检司逐渐势大,开始能够把控江湖局势的时候。莫非此事不为人所知是巡检司在背后做了什么?可巡检司这么做的目的又何在?
“大家伙儿猜的不错,那年轻剑客正是出自咱们苏北城鼎鼎有名的唐家……”
确认了剑客的身份,在场的人们或多或少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酒馆里气氛变得愈发热烈,我却没由来地从背脊处生出一股寒意。
我抬头看向老李头,正对上这老家伙笑眯眯的双眼,只见他干枯嘴唇微微阖动,随后声若洪钟。
“这剑客可不光出自唐家,还是那唐家老家主最喜爱的小儿子——唐九!”
周围掌声呼喊声响起,我再也坐不下去,随手把听书的钱扔在桌上,起身抓住八宝的手往外挤。
一路上,老李头的眼神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那句话更是在耳边回响。
我隐约觉得巡检司正在等待某个时机成熟,准备一举吃下整个唐家。